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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武漢西南

2020-07-14 08:49歐曼
湘江文藝 2020年2期
關鍵詞:口罩武漢醫院

2020年1月19日(農歷二十五)上午,我在辦公室處理完一個公文,老媽的電話打進來說讓我去協西(協和醫院西區)協調一下,爸爸正和醫生吵架。老爸一輩子木訥少言、極少與人爭執,但脾氣上來卻異常固執,加上多年高血壓、冠心病、糖尿病在身,我生怕他有個好歹。我因為之前兒子所在的班級流感爆發封班一周,家中和單位之前便存了一些口罩備用,為了家中老小健康,日常出門便有帶口罩的習慣。幾乎是下意識地我拿了幾個口罩便火急火燎地趕了過去,已近年關,醫院大廳依舊人山人海。老爸由于腿腫得厲害坐在大廳的椅子上起不來,我問明原由,原來是泌尿科醫生讓他們轉去心腦血管科,老爸由于之前腿腫住院知道這種情況屬于泌尿科范疇不同意轉其它科室,當班醫生卻不由分說,根本不聽老爸講明理由直接開出幾張檢查單打發了事……

在此之前幾天,住在漢口的同事因為婆婆胃炎,曾在一個晚上輾轉三家醫院,前后8個多小時才拿到抽血結果。漢口各家醫院全是病人堆積如山。同事當時用一種夸張的表情說道,“我們當時準備去協和總部,車子開到協和門口,醫生們都穿著全身防護服、戴著護目鏡,像電影片里的生化危機的場面,我婆婆嚇得不敢進去?!?/p>

武漢實在是太大了,漢口、漢陽、武昌簡直就是三座城,說實在的,不是開會或者逛街什么的,作為一個漢陽人,我完全可以一年不去漢口、武昌,同樣,漢口、武昌的人如果不是因為學習、工作也可完全不必跨區行動。武漢之大,是一種雖居一城,自得自洽而可互不往來的廣大。坦率地講,雖然關于武漢華南海鮮市場爆發肺炎的傳聞已經官方發布,大家也知道有新冠病毒的存在,民間也有一些真真假假的傳言,到底是千萬級人口的大武漢,幾十號中招的病人根本是極小的系數,何況官方的輿論是“有限人傳人”,像我們因為極少會去漢口的疫區,想當然地便覺得肺炎離我們十分遙遠。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所居住的武漢開發區還是一個地廣人稀之處,全武漢市有一千多萬人口,我們所在的這個地區戶籍人口35萬左右,加上流動人口50萬封頂,從來都與各種流行疾病天然絕緣。開發區原本是近郊農村,于90年代初開始發展新興汽車工業才開始鳥槍換炮、蓬勃興起,今年由于全國整體經濟形式下滑,區內許多小型工業企業、代工企業都已經提前放假,流動人口應該已去大半,眼下已近年關,剩下的應該大都是本地居民,沒想到醫院里病人卻仍舊不見減少。

醫院里實在人多,老媽問我能否找個熟人讓專家幫忙看一下,要是平常我會立刻聯系朋友的,可眼下是過年朋友也忙,我一看到那么多病人有一種天然的煩亂,今年武漢流感嚴重,像我爸媽這個年齡的人自然抵抗力弱,需要盡快離開醫院,我勸說爸爸盡快做了一個檢查。檢查室里人不多,然后取結果快速拿藥離開(事后想起來真是后怕,協西醫院西區后來多名醫生感染,幸好當時待的時間不長)。

下午與同事約好了去武昌某單位考察,接待我們的單位的隨行人員看到我和同事戴著口罩還覺得好笑,我們只好說自己是孩子媽病不起打發了事。忙到快五點才回程,有一條消息是朋友傳發的某醫院的內部群的,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條消息就是之前被官方證實傳播謠言的消息,也是后來被網友歌頌的最先報警的8名醫生之一發出來的消息。因為傳消息給我的朋友是一片好心,讓我多加留意,我認真把那些截圖都看了,但總體來說還是不太敢相信真有那么可怕。想到眼下已是農歷二十五怕快遞不發貨,便趕緊在網上又拍了150個口罩備用。那天回家途中又去藥店買了點常用的消炎藥、84之類備用,當時藥店的人并不太多,我按照微信里介紹另買了十個N95口罩,主要是考慮過年要拜訪親戚,買來給孩子用,當時的價格還是15塊一個。

1月20日(農歷二十六)上班不久,微信朋友圈的消息接踵而來,鐘南山來武漢的消息發布了出來,證實此次肺炎不是有限人傳人,而是確定存在人傳人的情況。下午辦公室同事告訴我,她們中午相約著去附近藥店買口罩和維C 泡騰片各類消炎藥等,附近的藥店紛紛斷貨,N95口罩更是奇缺,有貨那家一只N95已經賣到40元。我把昨天網購的地址分享給大家,已經顯示無法發貨。那天下午我們所在的辦公大樓物業已經對進出人員檢查體溫,物業工作人員也開始戴上了口罩。我們部門幾個寶媽都有存口罩的習慣,當天辦公室便人人戴起了口罩。我們集團也開始找關系渠道緊急采購一批口罩,因為集團旗下有幾家單位是過年無法休息的民生行業,加上各個子公司還需要安排人值班,算起來全集團500多號人,所以必須保障大家在春節期間的安全。盡管如此,來辦事的人員還是覺得我們部門的人全體戴口罩有些大驚小怪。

那天三聯電子版推送的主題是《“非典”幸存者禮露口述:從那段經歷中,我們能反思什么》,我是《三聯生活周刊》的忠粉,多年幾乎一期不拉,這是一本誠實而且有思想的雜志,2003年非典已經距今17年,印象并不深刻,主要也是那時武漢鬧得并不兇,像開發區我記得當時只在絲寶工業園那里有一兩例非典病例,那時也沒有經歷封閉隔離戴口罩之類,該上班上學出行聚會一切照常。但是這篇文章讀下來,我不覺背后一身冷汗。我沒有想到非典中的北京是那種混亂無序的情況,醫院根本無法收治病人,更沒有想到非典幸存者的后遺癥是如此嚴重,幾乎是半個廢人。

1月21日(農歷二十七)一上班,節前來集團辦事的人少了一些,偶爾也有咳嗽的辦事人員,臨近春節,大家忙得口干舌燥、不可開交,我一有空便提醒辦公室同事喝水。雖然很擔心,但是也沒有辦法。偶爾還聽說某同事過年打算去外地旅游,出國的也有好幾位。我自己原本打算過年去周邊帶兒子自駕游玩一下,現在看來夠嗆。臨近中午,老媽的電話又再次打來,爸爸從家附近的超市出來突然走不了路,讓我趕緊想辦法送醫院。等我趕到父母身邊,這才發現爸爸在小區后門五十米處扶著一部小車站立,老媽很擔心老爸是中風前兆,說不行就去新開的亞心(亞洲心臟病醫院總院)也行。我估計父母昨天回家后根本就沒有看新聞,更對外面的情況一無所知。我一面告訴媽媽此時去醫院的種種風險,一面和媽媽半扶半抱著老爸艱難往家里走。我告訴父母,依現在的情況是絕對不能去醫院的,老爸是多年的各類慢性病,一去醫院便得面臨一大堆檢查甚至多科室匯診,眼下的態勢,醫院一定人很多,絕對人手不足,像我爸這種各類慢性病纏身的沒有小半個星期檢查都做不完,與其冒著種種風險去醫院,不如在家觀察易靜不易動(現在想想,我當時的這個決定又對了)。

又趕緊去超市采購了一批生活物資給父母送去,我買的主要是蔬菜和水果之類,雖然鐘南山關于人傳人的消息出來了,超市里工作人員和往常一樣根本沒有人戴口罩,柜臺的促銷員還在賣力吆喝,也沒有一絲恐慌。我讓爸爸先吃藥減少活動,老媽也不要再下樓,需要任何東西都由我來安排送達。

下午我也開始咳嗽,但是不覺得胸疼,問同事怕不怕,她笑我太緊張了,前段時間我有過一次感冒一直沒有好徹底,現在應該就是那次的反復,要我不用太擔心。單位不遠就是永旺夢樂成,同事下午還點了外賣的奶茶和蛋糕請客,外賣小哥和平常一樣來得非常及時,我因為沒胃口便謝絕了請客的好意。

采購到的口罩終于到貨,趕緊分發到各個子公司,各種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到來:首先,小道消息傳出協西醫院西區出現了多名醫生感染肺炎的情況(具體多少名沒有公布,后來我們都知道是14名神經科醫護人員在外科手術過程中被感染),現在想想,當天某醫生對老爸的態度不好,是不是醫院內部已經提前知道也未可知。其次,單位一位同事母親確診肺炎在武大中南醫院隔離,她本人也出現咳嗽開始隔離。而我上周拍攝集團賀歲宣傳片時,曾與她短暫接觸,當時在室內,我甚至還脫了圍巾和外套,指導在場的人等如何擺拍。另外,父母昨天去的那家超市也有一個工作人員確認疑似病例被送往??漆t院隔離。三條壞消息接踵而來,真不知道從哪里開始怕起。辦公室大家都在默默做事,說話的聲音明顯都小了好幾份。唯一的好消息是今天必須提前下班,六點過后,物業公司已經安排了專業人員前來辦公大樓進行消殺處理。

心情很沉重,開車回家的路上開始劇烈咳嗽,十幾分鐘的車程視野都很模糊,整個人感覺特別乏力,一進門也不敢取口罩,兒子看到我高興得想要撲過來被我及時制止,換了衣服趕快去量體溫,37.5度,心里很恐慌。一會兒老公回家,我把擔心告訴他,平日里,我們一個好動一個愛靜,他是急驚風,我是慢郎中,真正遇到急事,還是他比我有主意。這些年我們患難與共經歷的事情太多了,有些話說一半他就明白,他讓我先不用緊張,趕緊打電話給醫生朋友,電話響了十分鐘才接通,我把情況簡單說了一下,朋友讓我吃點奧司他韋加蓮花清瘟,如果兩天內能降溫就不必來醫院,眼下醫院人滿為患,被感染的可能性極大,但是為防止意外還是要做好消毒和隔離。這一點我倒是特別注意,那天從進家門開始我便一直戴著口罩,洗完澡后又更換了一個,沒吃晚飯,除了老公也沒和家中老人孩子接觸。只是醫生朋友介紹的這兩種藥剛好家里都沒有,老公趕緊出門去買。蓮花清瘟沒貨,幸運的是居然搶到了最后一盒奧司他維。盡管如此,吃完藥了還是很擔心。又打電話給爸媽,沒敢說自己發燒的事情,只問他們的情況,好在爸爸今天全天無事,吃了藥后腿腫還消了一點,媽媽身體一切都好,總算讓人有些安慰。

吃了藥躺在床上,我單獨在小房間隔離,老公把孩子哄睡下后把相關的信息通過微信發給我看,那時輿論對于肺炎的確認還是以高燒為主要特征,老公問我有沒有口苦的情況,我說沒有,他讓我不用太擔心,并把一個微博上的文章推送過來,文章是一位中年男子的口吻,從上面的表述來看,年輕人得病的癥狀都有高燒、腹瀉加口苦表征,即便如此,只要自身抵抗力足夠,還是能夠痊愈。事情既然如此,多想無益,對于無法一下子解決的問題,不如先養好精神再說,看完文章我便戴著口罩很快睡著了。

1月22日(農歷二十八)一早上班,我告訴辦公室同事發低燒的情況,同事告訴我,另一個同事今天早上來公司后被領導勸回了,原因是她的家人不明原因發高燒兩天,已經在家中自行隔離。說完這話同事也干咳了兩聲,我們自覺地相互間離開一米之遠戴著口罩交流,那天整個辦公室的同事都有點人人自危的感覺。來辦公室辦事的人明顯減少,來的人也都戴起了口罩。辦公室已經配了紅外線體溫槍,每隔兩小時就監控一次,好在體溫沒有上升。

下班前區里發出緊急通知,全體黨員干部如無必須一律不準離開武漢。人事部門慌慌張張來取前段時間幫某領導辦理的外出申請原件和復印件拿去作廢,這下估計許多人的機票火車票都得徹底泡湯。之前準備休假的同事開始后悔沒有早點請假離開,樓道里不時能聽到同事們三三兩兩的議論。

中午沒有去食堂吃飯,前天下單的口罩到貨了,送貨的外賣小哥還是和原來一樣無所畏懼地只戴了頭盔和手套??谡蛛m然不是醫用的穩健品牌,但好在是獨立包裝的正規廠家,有勝于無。因為叔叔一家所住的后湖片眼下已是武漢人口中的幾大疫區之一,怕他們家買不到,決定年前趕快送去,免得春節期間他們出行不便,一路上開車都在提心吊膽,不敢開窗換氣?;爻搪纷叩氖墙夥糯蟮?,路過協和和同濟門口都是車水馬龍、門庭若市,不時有救護車的聲響傳來,馬路對面,以往生意興隆的的武漢廣場和世貿大樓人流明顯少了一些,不過解放大道還是來往的車輛很多。

下午一上班便接到通知,明天開始全集團放假,我們部門只留下兩個人值班即可,想到明天開始放假,我開始收拾用品、清理一年下來堆積的廢舊文件。原本我就是辦公室喝水之王,那天差不多喝了兩壺開水。五點離開辦公室,街道上人明顯少了一些,全然少了過年的氣氛。開車的路上視線仍舊模糊,很困很累。晚上體溫降到37.2,但是咳嗽增多了,而且喉嚨特別疼,戴著口罩隔離在小房間休息。

1月23日(農歷二十九)早上睡到八點半才起床,體溫居然降了下來,打電話給老公,他笑說我之前太累才病的,也太過杞人憂天。好吧,我承認自己的確有一些。誰讓我這些年因為家人原因不得已一直在和醫院打交道呢!我都懷疑自己前輩子是不是醫生轉世,不然為何這些年與醫院如此有緣!還是不敢掉以輕心,繼續喝水吃藥。

朋友圈里防控指揮部一號通告已經出來了:23日10時起,全市城市公交、地鐵、輪渡、長途客運暫停運營,無特殊原因,市民不要離開武漢,機場、火車站離漢通道暫時關閉。朋友圈里都是武漢封城的消息,各種段子都出來了。什么武漢人別要出來,病毒叫你下來玩。什么外地人看武漢是疫區,武漢人看漢口是疫區,漢口人還在外出嬉戲。

仍舊戴著口罩在家中隔離,把家里的臟衣服和床單全部整理出來一一清洗。床上換了過年才會用的大紅四件套(原諒這枚惡俗的中年婦女),新買的洗衣機有智感清新功能,據說可以高溫殺毒,還是另加了消毒液在里面才放心,又用84把家里的地板全拖了一遍。平常在家,兒子對我又愛又怕,怕我督導他做作業,今天卻一整天沒理他,搞得他有點不知所措,也有些小慶幸,不時在看電視、吃零嘴的中間偷偷看我會不會制止。除了做事,我幾乎一天沒有講話。吃完飯后,主動要求洗碗,并把自己的碗放在最后清洗。晚上睡得很早,半夜醒了開始拉肚子,三個小時拉了兩次,第二天早上又拉了一次,只好大量飲水。

1月24日(農歷三十)早上起來,沒有再發燒了,拉肚子也沒有了,感覺精神恢復不少。只是胃口不怎么好,沒有吃早飯,吃了點水果和餅干。小區里異常安靜,完全沒有過年的氣氛,兒子問今年能不能回鄉下老家放鞭炮,告訴他不行,連樓也不許下。其實今年武漢的流感太多了,我這個假期便把他的課外輔導都停了,就是怕生病麻煩。所以他從放假以來就宅在家里,成為真正的小宅男一枚。

今天繼續大掃除,清洗了門口和過道的地墊。弄完了站在陽臺整理晾曬,放眼望去小區外的主馬路干凈得沒有一臺車輛,此情此境確實讓人感覺詭異。老公下午值班回來幫著備年飯,我問他外面的情況,他說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就像一座空城??粘?!我當時還笑著說,其實挺喜歡這樣不吵不鬧安安靜靜地過年,作家最不怕的就是安靜和宅。

給爸媽打電話,他們比昨天又好一點,雖然近在咫尺也不敢讓他們過年一起吃年夜飯了,各自宅著吧!年夜飯是十二個菜,都是半成品的老樣式,大家胃口都一般。今年沒有什么別的新年愿望,唯一的愿望就是一家人健康平安。兒子放下碗筷便要看春晚,到底是小孩子,還不清楚病毒和封城是怎么回事,完全沒有傷感。春晚還是那種熱鬧祥和、紅紅火火的氣氛。我們則在刷微信微博,北京2003非典時期也沒有這樣封城過,武漢上一次封城還是辛亥革命首義時期,也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哪級領導下達的,有一種被世界遺棄的感覺。

守到12點,電視里正在掌聲雷動、群星薈萃,朝窗外望去,城市還是萬家燈火、欣欣向榮,只是安靜得離奇而幽閉,居然連鞭炮聲也沒一個。以往我們這種四環城郊接合部,多的是剛變市民的村民,每年過年都需要張貼各種罰款告示、甚至高音喇叭才能制止私自放煙花鞭炮的村民,今年也沒有人動員宣傳,居然就這樣全然安靜下來,有一種不真實的空洞和幻滅,這種時候突然對人間煙火有一種強烈的渴望和向往。

已經是新的一年了,有人講過庚子年的種種傳聞我都不想相信,我只想一切都快點好起來。

歐曼,祖籍四川廣安,武漢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作協全委會委員,武漢市作協全委會委員,省文學院簽約作家。于2010年起在《人民文學》《小說月報》《中國作家》《芳草》《長江文藝》《長江叢刊》等發表小說幾十萬字。小說《胭脂路》獲得“第五屆漢語言文學女評委獎·最佳敘事獎”。小說《小相山》獲得湖北文學獎中篇小說提名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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