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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另一個出口(短篇小說)

2020-09-22 10:14許玲
湘江文藝 2020年4期
關鍵詞:蒙古包草原

1

“醫生,馬可以站著睡覺嗎?”

“嗯,好像是?!?/p>

“那么,豬會失眠嗎?”

睡眠不足將這個男人的臉,變成了酷暑下一片失水的樹葉,干焦,紋路鋪陳。那可面對咨詢者的時候,臉部線條一直向上維持著微笑的弧度,這已是習慣。以前在私立醫院工作時,她因為緊繃的臉和過于真實的言辭,屢屢被投訴,而不得不另謀出路。到這家以心理治療聞名的醫院之后,她身后便開始立著一個旁人無法窺見的隱形人,他拉著她的臉皮,把她操縱成吐詞溫柔、表情可親的木偶人。男人有趣的問題,讓她暫時脫離了被操縱的軌道,她發自內心地——笑了。男人因為付了不菲的傭金,在她的對面坐著已經超過一個小時。她在火爐上燉得吱吱作響,已然見底的耐心,此時加了一瓢熱水,騰起一籠熱騰騰的青煙。

那可接診的人嘴里吐出的話是有形狀的,各種各樣,萬花齊放般。圓形,方形,軟的,硬的,干的,濕的,它們還帶著各種表情。從成百上千睡不著覺的人們嘴里跑出來,它們通常在哭,而且異常團結。它們的眼淚,一粒又一粒,抱成一團,越攢越多,先淹沒診室內畫著實木木紋的塑料皮,將它泡軟,再逐步淹過那可因長期坐著而充血的雙腿,焦慮的心臟,和假實木地板一樣虛假的臉,最后沒過如同收割機碾過的短短發樁。在那可和小她五歲的小男友分手,立志再也不要成為會上當的長發蠢女人后,她就用那個男人留在梳妝臺上的剃刀,把長發割下來,扔進了垃圾桶,以后的日子它們長一寸,她就剪一寸,她恨它們,也恨在心中瘋狂生長的煩惱。她每天在這十幾平米的空間里被這些流著眼淚的話淹沒,缺氧窒息。她一次又一次冒出水面透口氣后,又不得不重新鉆進去。

男人只是丟了睡眠,他拒絕被稱作病人。那可給他的處方上面密密麻麻爬滿了勾肩搭背的藥名。男人把它捏在手里,順手就丟進了靠墻角的垃圾桶。他終于站起來說:“我知道這沒有什么用,就算我把整個醫院的藥房吞進去,也沒有用。除非,有一種藥能把我變成一匹馬,或者一頭豬?!边@句話像CT機里旋轉的光,切開了那可的大腦。成為一個比人低層次的動物,沒有豐富情感的動物,倒是絕境中一種不錯的向往。

那可的最后一個病人是個女人,失眠緣于失戀,一個小男人給了她喂飽了世界上最甜美的語言,耗盡了她的青春,然后卷走了她所有的錢和對愛情的幻想。他最初對她的死纏爛打和最后的背叛逃離,都不過是愛情的常態,真情像恐龍一樣絕跡了,留下的只是恐龍化石。女人的心里揣著一大把火,燒得心痛,骨頭也痛。先是恐怖電影一樣的惡夢,然后開始失眠,整晚睡不著,吃各種藥物都無濟于事。她認為自己已經病入膏肓。血壓升高了,喝口水嗆了,門牙被埋在粥里的一粒砂崩成一個弧形的缺。一周前,她去了另一家著名的綜合醫院,醫生開的病名是“重度抑郁癥”。

這個病人站在醫院衛生間的大鏡子前,瞪著發紅的眼睛看著那可。那可打個呵欠,她就打個呵欠。那可扭下腰,她同樣惺惺作態地扭下腰。那可數了數鏡子里的女人,眼角已經有了五條皺紋,就在剛才好像又長出了稚嫩的一條,像條嬌弱的毛毛蟲,這些皺紋在眼角處散開,然后在發鬢處并合,像一把撐開的降落傘。

那可對女人說:“找一個沒有落日的地方,不用睡覺,當白天的一匹馬?;蛘邲]有日出的地方,不見陽光,做一頭沉睡的豬?;蛘?,給你一道最精確的處方,讓你永遠陷入沉睡?!?/p>

三十一歲的那可,和她的長相不一樣,聲線還像一個新鮮出爐的小姑娘,她說話,鏡子里的人也在說話,那可從衛生間出來,她就不見了。那可寧愿鏡子里的人,真是另一個女人,為什么偏偏鏡子里的那個人就叫那可呢。

2

“小帕勒,海就是這個樣子。天和海會在很遠的地方見面聊天?!?/p>

闊孜巴依老人的話隨風吹進一片綠色的草海里。風從遠處吹來,把山坡吹得起伏不停,一浪又一浪,羊群馬群被淹沒后,退潮時再露出來一團團的黑影。闊孜巴依老人說話的當兒,后背開始發癢,他找了一處濃密的草叢,摩擦著他的背,那種找不到靶位的感覺讓他像條蛇一樣地蠕動。從他的視角看過去,站在草坡的黑影又像一床破棉襖上的跳蚤。而躺在草地上的自己,就是那床千瘡百孔的破棉襖。

闊孜巴依繼續對小帕勒說:“海里的水是無窮無盡的,很咸,你可以把自己泡在里面,把你的臭腳丫放進去,說不定可以釣上來一頭鯊魚?!?/p>

闊孜巴依沒有見過大海,他總是喜歡給小帕勒講些遙遠的事。遙遠就是小帕勒沒有去過的遠方。小帕勒一直沒有說話,他緊閉著嘴唇。不過,闊孜巴依不覺得奇怪,小帕勒經常挨著他的身邊坐著。小帕勒要是開口說話就奇怪了,他不是啞巴,他從生下來就是沉默的。叼著羊奶頭長大的孩子總是和別人不一樣。

小帕勒沒見過海,他連大點的湖都沒有見過。他只在每天清晨陪著父親布吉,翻過幾個草甸子去取水。那條河高低不平,從上游奔騰到這里的水,有些被河中的石頭擊得四濺八方,有些緩緩地從石頭縫隙里穿行。他和父親站在凸起的石頭上,用羊皮袋子取了水,回去再倒入廚房的缸中。水很珍貴,要給蒙古包里的客人做飯。在天還沒黑之前,再把剩下的水分到錫桶里,提到每個蒙古包的臺階前,供客人們洗臉漱口。那些四面八方慕名而來的人們,看到草原都會像瘋了一樣,拿著相機到處拍。有很多次,他們把那大炮一樣的東西對準了他,或許,他們認為他也是草原的一部分。遺憾的是,除了偷偷從墻壁上那面并不光亮的鏡子,還有石縫的水影里看過自己的樣子,他不知道自己長什么樣子。小帕勒看到闊孜巴依不斷地蠕動著身體,五官在臉上也扭來扭去。他將小手伸出來,放到闊孜巴依樹皮一樣的后背上,再往上一送。

“喲!喲!下點,左邊點,再左點!”

小帕勒的小手比抓癢用的“不求人”更好用,闊孜巴依現在舒服得齜牙咧嘴,露出僅剩下的幾顆又長又突的牙齒。他說:“小帕勒,你這么好,我都不想回老家啦?!?/p>

“你老家在哪兒呢?”

闊孜巴依和小帕勒頭挨著頭躺著,枕著草原,他用手指了指天上,“呶,我的老家就在那兒?!?/p>

小帕勒看向太陽,晚上七點多鐘的它,依然熱烈得讓人睜不開眼,它們和世間萬物纏綿,舍不得下山,就像闊孜巴依一樣,舍不得回老家。布吉的紅色吉普車的聲音“突突”地由遠而近,二手車的聲音很有特點,像一個猛烈咳嗽的老人,所以這一老一小不用睜開眼睛,便知道是它載著客人來了。

最近幾年,來新疆旅游的人多了起來??v使他們生活在喀拉峻草原中心景區最偏遠的地方,也有旅行社能聞到人味,尋到這兒,一些小的旅行社或者自駕游的小團隊,專把游客帶到僻靜的地方入住。帕勒家在七八月的旺季,每天都會接待一些人,布吉給他們烤羊肉串,羊大腿,羊腰子,或者將一整只羊鋪在碳火上,讓它接受烈火的擁抱,慢慢從被剝掉臉面的羊羔,變成一具干枯而帶著奇香的烤羊。帕勒不愿意看到這一幕,家里的每只羊和馬,他和闊孜巴依都認識,它們每少一只,帕勒就會難受,而闊孜巴依會說,所有的失去才是正常的,日子也是過一天少一天,失去了才是永恒的,沒有人能把日子過沒,它永遠都在,就像草原,就像太陽。闊孜巴依老了,他說話總是神神叨叨的。

小帕勒給客人們端菜、送水。他打著赤腳,和裹著棉襖依舊在叫冷的客人四目相對??腿硕己芟∑娴卮蛄恐?,你看這孩子還打著赤腳!

小帕勒提著錫桶放在最小的蒙古包前,然后轉身離去,他能在完全黑透的夜里將這項工作完成得非常熟練。這個蒙古包的客人是個穿紅衣服的女人,她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像一團從天上掉下來的火。她的頭發比他的還短,但是他憑那已經成長了七年的思想和經驗,還是判斷出她是一個女人。小帕勒從來不敢對視客人的眼睛,他的視線卻經常在不為人知的角度去觀望她們,尤其是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闊孜巴依已經渾濁不清的眼睛流露出來的光,看透了他的心。他說,小帕勒,你的媽媽比她們都好看,她可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姑娘。

闊孜巴依不止一次告訴他,他的媽媽去了遠方的天邊,等他長大了,走出這片波瀾起伏的綠色海洋,跨過高山,一直朝前走,總有一天,就能看到媽媽。他還告訴小帕勒,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姑娘,當年他流落在草原的集市上,差點凍死,就是被小帕勒的外婆收留帶回家,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草原,他看著小帕勒的媽媽從一個小姑娘長大,然后出嫁。小帕勒今年七歲,家里沒有相冊,媽媽和爸爸結婚時的幾張合影放在抽屜里,小時候,被他當作玩具,反復拿出來折疊撕扯。因為壓了層塑料膜,所以他并沒有將它們成功分散,只是把他們的面孔和身段揉得滿是褶子。他在這皺巴巴的紋路中感受到了她的影子,她在他腦子里唱歌,跳舞,將他擁抱,她的身材有點胖,所以她的懷抱也很柔軟。她的臉有時是圓的,有時是尖的,有時還會像河里的石頭一樣奇形怪狀。他沒有告訴闊孜巴依,根本不需要等待自己長大,他每天都和她在一起。長大了些的小帕勒曾試圖去平復這些照片,但是無濟于事。布吉對小帕勒隨意破壞抽屜里東西的事情毫不在意,包括這些應該算是珍貴的照片。如果布吉能適時阻止,那么它們不應該是這樣的下場。布吉愛喝酒,從早到晚紅著臉,整個人看起來又傻又樂。被單上的污漬,蒙古包里的潮濕,小帕勒臟兮兮的臉,他全不在意,因為他的放任,所以小帕勒的媽媽從照片里走出來,進入他腦海里的時候,總是千奇百怪的。不過,布吉總有些他在乎的東西,他在意他的馬群,羊群,他每天去看望它們。他還在意紅色的小車運過來的客人,在他們興致高漲的時候,陪他們唱歌到深夜,他嘹亮的聲音在熱鬧的哄笑聲中總是能輕易地辨別出來。

這里一共散落著六個蒙古包,一間是小帕勒和布吉的,一間是闊孜巴依的,其他是留給客人們的。在每一個鬧騰的夜晚,小帕勒會走出自己的蒙古包,爬過五十米外的山坡,走進闊孜巴依的房子。羊圈也在那邊,放??囱蚴撬墓ぷ?。從小帕勒出生到現在,見過最多的人就是闊孜巴依,因為他每日放牛牧馬。太陽還有缺席的時候呢,他沒有。羊群和馬群中有很小一部分屬于布吉,其他都是別人的。布吉的大部分收入來自于幫別人牧馬放羊,而闊孜巴依是布吉請的幫手。他們三個男人在一起生活,卻不會被客人誤解成一家人,因為闊孜巴依雖然有個本地人的名字,但他長得和他們看起來就不一樣,他的臉像平坦的草原,沒有起伏。布吉的臉,則是草甸子那邊鋪滿了石頭的深深淺淺的河。

3

闊孜巴依屋里的空氣很干燥,就像他干巴巴的臉。他每隔段時間,就會把被子、舊衣服、甚至唯一的柜子搬出來曬。蒙古包是有換氣設計的,上午的時候,一拉頂上的帷布,便有新鮮的空氣和太陽進來。但是,帳篷里陰暗潮濕就和草原上的太陽一樣固執,它們彌漫在羊毛被子、褥子上,時有客人會抱怨,被子應是從來沒有洗過,好像可以擰出水來。布吉會陪著笑,洗了,洗了的。大家都在布吉的表情中知道他在撒謊,但是客人通常不會較真,住過一晚,兩晚,他們不會再來。

晚上,布吉唱歌的聲音很高,他有一副無憂無慮的嗓子。小帕勒摸進闊孜巴依的房間,他的房間沒有任何光亮,他拒絕了布吉替他接通電的要求。其他帳篷是通了電的,幾十瓦的昏黃燈泡帶來的光亮,是布吉的發電機傳送出來的。當客人們的聲音停下來,嗡嗡作響的機器就會隨即停止工作,整個草原就只會剩下星星眨眼的動靜,還有闊孜巴依嗓子里面發出的呼呼的聲音,像有一個小型發電機在他嗓子里不停運轉,撲哧撲哧地帶動著風葉,將氣艱難地傳了出去,再收進來。闊孜巴依常說,一個人就是靠一口氣,一口氣停了,再也沒有下一口氣跟上來,這個人就沒有了重量,就會飛到天上去。小帕勒準確地爬到了他的身邊躺下,闊孜巴依捉住他的腳,說道,又沒洗腳吧?你這小臟猴子。老人身體周圍彌漫著風油精的味道,他酷愛這種味道,喜歡將那綠色的液體涂遍全身,對于他而言,這是解決他病痛的唯一解藥。

蒙古包像一個巨大的鍋將他們扣在了里面,小帕勒睜大眼睛,夜色濃湯一樣將他們包圍,帳篷內的事物從漆黑的夜里,慢慢被清洗出來,懸在繩上的草簾繞著掛在門口,像閉著眼睛睡覺的長睫毛。闊孜巴依不知道時間,從不用手機,他過日子從不需要鐘。他每過一天,便從草原上扯下一根最長的草,懸掛在繩子上,一根接一根排著,系得密密麻麻,成了一排草簾。他會對著那些草說話,好像它們上面依附著人的魂靈。小帕勒不再盯著它們,摸了摸闊孜巴依又松又癟的肚皮,搖了搖他的胳膊,講故事,我要聽故事。

闊孜巴依肚子里有很多故事。他故事里經常出現的地方,山一座連著一座,高高的石縫流出眼淚一樣的瀑布。那里春天就是春天,冬天就是冬天。那里有上千年的石拱橋,山上有幾百年的大樹還有野果。他講的故事通俗易懂,比如兩兄弟分家,傻子考學,三個女婿拜壽之類的,小帕勒喜歡聽這些,因為故事里人煙繁茂。闊孜巴依也喜歡講,最近他的故事講得越來越慢,他清了清嗓子,賣個小關子,唔,今天講點什么呢?

“有人嗎?”

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布吉他們狂歡的聲浪將她的聲音淹沒,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只貓,卻打亂了他們正要講故事的節奏。

小帕勒和闊孜巴依從蒙古包里走了過來,是那個全身像一團火的女客人。她穿著裙子全身發抖。草原的夜晚很冷,她事先應該不知情。一直到倆人走上臺階,她才看清對面一老一少的身影。她伸出一只手,晃了晃手中的錫水壺,說道,水不夠,我要開水。

小帕勒搖了搖頭,表示沒有。

“我在哪里洗澡?”

小帕勒依舊搖了搖頭。他沒有給她送飯,那么她現在應該還餓著肚子。洗澡比吃飯更重要嗎?他不解地望著她模糊的影子。

“姑娘,這壺子里的水就是你今晚所有能用的水,這兒沒有澡堂,也沒有廁所。草原這么大,晚上那么黑,什么都可以做的,放心,沒有誰看到你?!?闊孜巴依向她解釋這些,對于有些初來乍到的客人,總要費些口舌去教她們認清現實與理想的距離,這個距離對于個別客人來說,有些太過遙遠和難以接受。他們倆轉身離去時,她站在他們背后大聲罵道,“這是什么鬼地方!”錫水壺成了受氣包,她應該是一腳把它踢飛了,聽得“咚”的一聲響,然后再無聲息,它應該是飛到草原上——什么東西掉到上面都是沒有聲音的,它和黑夜一樣,是包容一切的。

小帕勒每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一匹叫做柴火的小馬和一只叫做球蛋的小羊羔,它們是他最好的朋友。闊孜巴依給它們取的名字,他說他們那里的小孩就叫這樣的名字,容易養活。這兩個小家伙都很瘦,從娘肚子出來就很孱弱,但是小帕勒卻相中了它們。闊孜巴依不但會取名字,還認識一些字,他教小帕勒識字和寫字的時候,球蛋和柴火就站在他旁邊,球蛋咩咩地叫著,好像是嘲笑他,連它都認識這些字了,小帕勒還在那兒抓耳撓腮。闊孜巴依自己的字寫得歪歪扭扭,但是他卻要求小帕勒工工整整地寫,所以小帕勒的字一筆一畫,像刀劈出來的。闊孜巴依從未對布吉提過要求,只有一件事他最近對布吉反復說過幾次,七歲多的孩子應該去上學了。走出草原,再向西三十公里的鎮上有一所學校,小帕勒可以去那兒寄宿讀書。學校只有一個月就要開學了,布吉還沒有對此事做出任何反應。小帕勒并不在意,他不向往讀書,他不知道闊孜巴依為什么總是要他走出草原。而闊孜巴依自己明明是從外面的世界來到草原,并且像蒙古包一樣,駐扎在草原上好多年了。小帕勒現在最關心柴火,因為它是委托人的馬生的,也就是它可能隨時會和它的父母兄弟一起被收走。小帕勒焦急如焚,草原上的孩子長大之后,都可以挑一匹馬做自己的坐騎,草原人一般是不會販賣或殺一頭被自己騎過的馬。小帕勒本來是有一次機會去赦免一匹馬的命運,但是柴火不是他家的,連鞋都舍不得給自己買的布吉,是怎么也不會花幾千元錢買下弱不禁風的柴火。

“小帕勒,為什么偏偏是柴火?”闊孜巴依問他,他其實知道這個沉默寡言而又瘦弱的孩子的心事,人總是憐憫和自己相似的同類。

小帕勒抱著球蛋,站在柴火的身邊。他們看起來就像三個難兄難弟。闊孜巴依的目光穿過他們,看到一個身影立在馬群里面。那人把好幾件衣服像彩旗一樣披在身上,五彩斑斕的,縱是他老眼昏花,他還是輕易看到了她。

是昨晚那個女人,在別的客人正在為捕捉到草原上第一縷陽光,而興奮喜悅的時候,她來到了馬群里。她專注地注視著它們,全然不知道他們的到來。

4

小帕勒抱著球蛋在這個堪稱熱鬧的景點里穿行,這里的草原地勢起伏和緩,如星星般遍撒著各種野花。他黑紅的臉蛋和腳上露出腳趾的涼拖鞋,還有懷中瘦小的球蛋,不時吸引著人的目光。這樣的機會多好,他幾次張開嘴,但是那幾句話都堵在嗓子眼,怎么也不肯先從嘴里飛出去。他跟在人群身后,好不容易擠出去的幾個字,就和草原上蚊子的叫聲一樣,幾不可聞,那幾個字他自己都沒有聽清楚,他想說,和羊羔照相嗎?十元錢一次。也有比他略大些的孩子,他們不但能吆喝,對游客的討價還價也很自如,客人問五元錢一次行嗎?他們會說,五元錢一次,不行呢,十元隨便你怎么拍。他們生意不錯,也會見縫插針。常在別人把注意力投在小帕勒身上的時候,搶先一步說道,抱著羊羔照相嗎?小帕勒打量著他們,學著他們的樣子,已經轉了很久。這是他第一次做這個生意。他來到這兒,是因為吃早飯的時候,昨晚唱歌的那群客人說,有孩子在草原上的景點,讓游客抱著羊羔賺錢,生意不錯,一天能賺幾百呢。這個消息像一道光射進小帕勒的腦子,他需要賺錢,這樣他就可以從委托人手上買下柴火。他只是一個七歲多的孩子,本來有些猶豫不決,闊孜巴依和布吉質疑的眼光反而讓他堅定了下來。布吉開車將他送到幾里路外的路口,等著景區的車將他捎到最熱鬧的景點。布吉把小帕勒放下來,小帕勒對著車窗擺擺手,布吉沒有看見,連車窗都沒有搖下,便開著車子返了回去。草原那么大,丟掉一頭羊或者一匹馬,在他心里,要比丟掉一個兒子要嚴重得多。

小帕勒生自己的氣,他越氣,就索性站在了原地,太陽是夏天最辣的時候,他的臉和草原上盛開的花一樣,紅得要溢出來了。

小帕勒的胳膊被人拉了一下,他心一慌,問道,“抱著羊羔照相嗎?”

不幸的是,這句話仍是頑固地在牙縫里打著圈圈,他要急哭了。他像小牛一樣的眸子對上了一雙慵懶的熊貓眼。是她,早上在馬棚里碰到的女人,她的眼圈烏黑一片,似不久前被人打過后淤青未消。

早晨闊孜巴依發現她的時候,她沒有躲避,她問他,“馬是站著睡覺的嗎?”

“當然是,”闊孜巴依說,“不過,姑娘,你看起來像幾百年沒有睡覺了?!?/p>

“你怎么知道的?”她盯著闊孜巴依皺巴巴的臉,很驚訝的樣子。

“被老天收走了睡眠的人,魂不附體,神游九天?!遍熥伟鸵阑卮鸬?,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小帕勒已經對闊孜巴依的故弄玄虛習以為常,聽說活得久的人,都喜歡把自己當做算命先生。

她的臉雖然憔悴不堪,像一朵失水的花,漂亮的輪廓并未完全失去。因為冷,她應該是把她旅行箱里所有的衣服都掛在了身上,所以整個人看起來也是顛三倒四的。她看著他倆的時候,沒有陌生人該有的矜持,她把眼睛瞇起來,像一把削薄了的刀,她的樣子和闊孜巴依有些神似,都有些算命的感覺??墒?,她沒有再說第二句話,就回到了自己的帳篷,一直到該吃早飯時也沒有露面。

沒想到,她竟然來到了這里。她好像沒有認出他來,問道,“照相多少錢一次?”

小帕勒心蹦得老高,話在嗓子里梗了一下,終于順利跳了出來,“十元?!?/p>

“五元,行不行?”

一些游客還價總喜歡還這個數字,把價錢攔腰砍斷。小帕勒明明記得那些孩子嘴中說的話,輪到他說的時候,如同鼓泡一樣,只聽得到嘟囔的聲音。

她聽不清他的話,準備離開,因為有一個女孩把她的羊羔抱在懷里,正朝這邊過來,并且對著她大聲招呼,“要照相嗎?”

小帕勒終于鼓起了勇氣,他說,“八元行不行?”

難怪闊孜巴依說,孩子一定要上學的,要不然賣東西都不會呢。

女人表示認可,接過他懷中的球蛋。球蛋個子瘦小,小帕勒沒事就把它抱在懷里,它在他身上蹭來蹭去,小帕勒穿的那件黑色的套頭衫,像刷子一樣,把它的毛色擦得雪亮。女人抱著球蛋的姿勢很不好看,被她抱著的球蛋像烤全羊一樣張著,掛在她身上。他走了過去幫她糾正姿勢,讓球蛋像個嬰兒般窩在她懷里,她抱著它,在綠地毯般的草地上行走。正是草原上鮮花如景的時候,小帕勒雖然一直生活在這里,但是這一刻卻覺得他陪著她和球蛋一起走進了一幅畫里。球蛋和他一樣有些感動,它的嘴挨著她的臉頰,舔了她一下,她嚇得彈跳得老高。小帕勒看得哈哈大笑。她將球蛋還給他的時候,才發現她一張照片也沒有拍。她把球蛋放在草地上,給了他十元錢,他沒有零錢可找,而她已走進向前蠕動的人群里。小帕勒看著她的身影和人群混在一起,像浪一樣被沖擊出來,再又沉下去,最后終于分辨不清,他才收回目光。

第一單生意的成功,給小帕勒服下了一顆大膽丸。他的聲音仍然不大,但是他積極靠近游人,用自己又黑又紅的臉蛋吸引著他們的注意,尤其帶著小孩出游的家庭。等他們注視著他時,他的眼睛變得像會說話,他再一鼓作氣,“照相嗎?八元一次?!彼忧拥臉幼雍筒菰跒橐惑w,人們高興地接受了他和球蛋,甚至邀請他一起進入鏡頭。

當最后一班景區車經過這里時,小帕勒抱著球蛋上車,興奮還未從他臉上隱去,一個完全不熟悉的,讓自己崇拜的小帕勒今天出生了。他坐穩后,想著今天的自己傻笑。一直到下車的時候,他還在樂,他和球蛋的腦袋擠在一起,兩個都陶醉在自己的第一次里。 窗外連綿起伏的,闊孜巴依嘴中的綠色海洋,絲毫沒有拽回他的思緒。有人突然拍著他的胳膊,“小家伙,你不下車嗎?”又是那個女人,他站了起來,這確實是他要下車的地方,女人也跟著他下了車。不遠處的太陽終于玩倦了,有了些昏昏欲睡的感覺。他們倆就站在落日的余暉里,看著與天交接的前方,這兒離家十公里。早上出門的時候,布吉沒有說會接他,這個時候,他應該是開著車在草原上奔波著,接著珍貴的客人。

小帕勒看著女人背著包,五彩斑斕的衣服已經從她身上褪下來。太陽開始打呵欠,周圍的云彩被它沖擊得一片模糊,草原上的溫度和太陽一起往下墜。小帕勒此時才意識到,她其實早認出了自己。他往家走去,她的腳步聲跟在后面,小帕勒回過頭來,問道,“你去哪兒呢?”

“我也不知道。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吧!”

他昨晚才聽到她的罵聲,她肯定是不喜歡這個地方的?,F在,又跟著他走回去,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但是小帕勒卻很開心,他有伴了。要他孤身一人回家,需得把闊孜巴依的膽借給他。除了他倆的腳步聲,草原上靜得只有微風拂過時,草微微低頭的聲音。他們一前一后地走著,小帕勒在前面,她在后面,小帕勒感受到了她的親切,心里一股暖流流過。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女人首先問道。

“我叫帕勒,它叫球蛋,你呢?”

“我叫那可?!?/p>

5

那可和小帕勒走過十公里的路,抵達喀拉峻草原邊陲時,天終于黑了下來,小帕勒把手伸進夜色里,什么也撈不著,卻把自己淹沒了。小帕勒看不到她,只聽得到她的腳步和說話的聲音,在他七歲多的生命里,他從未離哪個女人這么近過,他也從未說過這么多話,她說話的聲音很溫柔,聲音上好像掛著一根牽引繩,慢慢地,把一直藏在他肚子里的話,一句一句地扯了出來。他每多說一句,一直架在他嗓子前的柵欄的縫隙便寬松一些,他越說越順。十公里,他沒有覺得累,到最后竟有些依依不舍。他站草地的光影中央,燈光是廚房那兒投過來的,跟著燈光過來的還有布吉忙碌的身影,空氣中飄過來燒烤羊肉串的香味和木炭燃燒的味道。他對著黑暗中的那可說,“晚上,你可以和我一起吃飯,你要是冷,我柜子里有冬天的衣服?!彼庾R到自己的衣服對她來說太小,補充道,“闊孜巴依也有?!?/p>

那可果然進了闊孜巴依的帳篷,他們一起吃了手抓飯,喝了奶茶。帳篷里從未如此熱鬧,也從未如此沉默,小帕勒是個害羞的主人,他看著那可充滿了喜悅,他想如同來時的路上一樣說些什么,可是那些話卻退潮了,只剩下一腔熱情堵在胸口。連話嘮一樣的闊孜巴依也是沉默的,他是一副心事沉沉的樣子,這種狀態在他身上并不多見。吃罷飯,那可不著急走,她環視著帳篷說,“這間帳篷比昨晚的干燥多了,我晚上就住這兒?!?/p>

小帕勒驚喜地看著她,闊孜巴依是個好老頭,他對小帕勒向來有求必應。果然他舉起手摸了摸小帕勒的腦袋,便起身去準備被子。那可一天之內似乎適應了這里的生活,她提著錫壺走向草原,走進黑暗里,等她再出現在帳篷里的時候,顯得精神了不少。小帕勒躺在那可和闊孜巴依的中間,他沒有這樣被包圍過,這讓他覺得熱烘烘的。黑暗中,每個人的眼睛就是照明的亮光。三人的呼吸此起彼伏,闊孜巴依的喘息聲在三個人的呼吸中跳了出來,呼呼作響。

小帕勒說,“闊孜巴依,該講故事了?!?/p>

他希望在那可面前,故事更精彩一些。闊孜巴依應道,“唔,今天講個什么故事呢?”他咳嗽了一聲,他的故事都在排隊,等著從他的身體里跑出來。

“那里的山和別的地方不一樣……”

“我知道,那里的山愛哭,一線又一線,眼淚在山腰上一掛就很多年,從來不會枯竭?!毙∨晾杖滩蛔〔遄?。

“其實,那不是眼淚,那是大山流的汗,小帕勒。有一個小男孩和父親就住在深山里,方圓幾里都沒有人煙,和你們這兒差不多。他要爬一座大山,攀一段懸崖才能去學校上課,學校建在山頂上,是一間荒廢的土地廟。不管刮風下雨,他從來沒有耽誤過一天。有一年,他們那里來了一群解放軍,給他們那里修橋修路,還幫他們那里建了一所真正的學校。他們成了小男孩的偶像,他想當一名解放軍。小男孩很刻苦,也如愿以償,十八歲那年進了軍隊?!?/p>

“我也想當解放軍!”小帕勒嚷道,他對解放軍的認識來自于趕集時,掛在臨街店鋪墻壁上的電視里的閱兵儀式。也來自于,熱心人士給草原寄來的救濟衣物里迷彩服的印象。他今天實在是很高興,雖然一天太過辛苦,睡意不停地襲擊著他的眼皮,他仍在苦苦支撐,但是他最終最先沉入了夢境,打起了小小的呼嚕。

故事在他的呼嚕聲中停止,那可問道,“您什么時候來到這兒的?”

“有一些年了。草原就是我的家?!?/p>

那可睜大著眼睛。她的睡意在很久以前就逃循得無影無蹤,有時千呼萬喚回來,卻也不是以前的模樣,以為在兵荒馬亂中睡了一個世紀,醒來發現卻不過十幾分鐘。不久前,她再也無法面對那些哭泣的話語,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大騙子。一個內科專業,輔修心理的醫生失眠,抑郁纏身,無法擺脫,也無法自治。最后問她問題的男人給了她一道射向草原的光亮。旁邊睡著的老人垂垂老矣,他腐朽的呼吸給了她一個信息,相比于其他器官的衰竭,他的呼吸系統已經先行一步,一場感冒或者哮喘就會要了他的命。

“他那么年輕,還沒有成家,我怕他太孤獨,我要來陪著他?!遍熥伟鸵雷灶欁缘卣f下去,“我還沒有看過他修的那條公路?!?/p>

那可習慣了這種邏輯,這是每一個有心理創傷的人,慣常用的訴說方式。她沒有打斷他。

“我從未出過遠門,一路輾轉,差點凍死在這里,是他們好心收留了我,那時布吉的媽媽還是小姑娘呢。我就在這兒住了下來,卻沒有了再向前走的心思,一個人不想死,在哪兒都是活著!”

“您說得對啊,一個人如果想死,到哪里都可以死?!蹦强傻男υ谝股芯`開,她笑的是睡在自己頭頂上方,一直與自己內心對望的那個女人,她是一個怕死的膽小鬼。

闊孜巴依呼吸突然粗重起來,吸進去的氣成了闖門而入的強盜,逃跑時帶出巨大的聲響。那可迅速起來,一把握住他不斷顫抖的手,讓他側躺著身子,按壓他的脖子后面的大椎穴。過了良久,老人的呼吸平息了一些,他加了一個枕頭,重新將身子放平。那可說,“您必須去醫院看看了,開點藥,風油精可救不了您的命?!?/p>

“是應該去看看了。我本來早想離開了,可是我想,我可以替他活著,一活,就活了這么多年……這房間里的每一根草都知道我和他的一天?!?/p>

那可知道老人嘴中的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他已經走了很多年了,這是她從他的話中快速捕捉到的信息?;貋淼穆飞?,小帕勒告訴了她很多,其中就有很多闊孜巴依的故事。那可看著房內懸掛的長長草簾,垂著手靜靜掛在那兒,就像成千上萬個聽故事的聽眾,它們在草原見過太陽,見過月亮,吹過風,在房內聽過闊孜巴依的故事,它們在草原上有自己的生命,在老人的房間里,又賦予了另一種生命。

那可反復搓揉著手上的小藥瓶,那里裝著一道處方,它可以讓重度抑郁癥的人如愿地抵達另一個地方,再也沒有失眠和痛苦。草原的夜比別的地方的夜更短一點。那可在黎明來臨前變成了一匹牛犢,是小帕勒的柴火。她在馬群和人群中掙脫出來,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徘徊,奔跑。她想在奔跑的風中飛速地長大,她竭盡全力,身體卻無動于衷,她不斷向前,一直到被腳下深不見底的云朵擋住了馬蹄,云像白色的綢帶一樣飄在她的周圍。她準備不管不顧奔進云層里的時候,聽到小帕勒在叫她的名字——柴火,一聲又一聲的,聲音飽含感情,這讓她不得不掉轉回頭,回到逃跑的地方,可是她卻沒有發現小帕勒,只看到那些人舉著刀和韁繩,朝它和馬群接近,她節節后退,刀的光芒在初生的太陽下刺得她睜不開眼……

當那把刀丟進柴火眼里的時候,那可睜開了眼睛。沒有一種生物能夠自由地活在這個世界,這是那可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昨晚,她想過,下一世,成為一匹站著睡覺的馬,在廣闊的草原,無拘無束向前奔跑。這樣的想法此刻想來卻是可悲的,世間沒有絕對自由的生命。太陽已經高升,蒙古包里的一切都亮堂堂的。她看了看時間,她竟然一口氣睡了兩個多小時。小帕勒坐在她身旁,他看起來神清氣爽,他迫不及待地告訴那可,“媽媽昨天又來我夢里了?!?/p>

他沒有告訴那可,這次媽媽有了清晰的臉,是那可的臉,和她一樣,有著兩只像熊貓一樣的黑眼睛。

6

那可在這兒住了下來。小帕勒一日與一日更擔心她的離開。一個孩子的感情,它和飄在草原上空的白云一樣純凈。他抱著小羊羔,語言在他嘴中越來越熟練。

小帕勒看著旅游大巴丟下他之后,爬上一個草坡,然后突然像被草原吃了,沒了蹤影。他昂著小臉,看到等待到這里的那可,因為還能見到她而開心。他問,“你什么時候走呢?”那可不能回答,她不能告訴一個孩子,她沒有了心,也就無所謂身在何處。

闊孜巴依這天晚上太陽收掉光芒的時候才到蒙古包前,他一早就去了集鎮上的醫院?;貋淼臅r候,帶回來了一塑料袋的藥,還有從舊書攤上替小帕勒淘回來的幾本書。三個人依舊住在一個蒙古包里,聽闊孜巴依講故事。那可從他的過長的停歇中,發現了他的力不從心,老人家有心事。她說,“小帕勒,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那可想給他講講西游記,講變身的機器怪獸,那些城里男孩子們都愛聽的故事。講了幾句孫悟空的前身,那個無拘無束,無父無母的石猴。帳篷外傳來一個男人焦急的聲音,“布吉,布吉!我要借你的車,小馬駒不好了!”

布吉的歌聲停了下來。那可站在了帳外,她想一匹馬生病了,怎么讓草原人這樣驚慌失措?闊孜巴依站在身后說,“那不是一匹馬,是一個女人?!蹦强杀阕搅瞬技募t色吉普車上,她沒有忘記自己曾經是一名醫生。紅色吉普車開得像火箭一樣,靜謐的草原不見了,只聽到它“突突”吼叫的聲音。男人坐在她身邊,像一只焦躁不安的羊,他低著頭,從頭發里冒出一股濃濃的炭燒羊的味道。他語無倫次,“下午就開始肚子痛,流血,還差兩個月呢,我們得趕緊把她送醫院,唉!這鬼地方!”

小馬駒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她的呻吟聲從蒙古包里鉆了出來,游離在草原上空。暗淡的燈光照著女人慘白的臉,她的聲音讓燈似乎在搖曳,每一個人的臉巨大而猙獰。男人們準備去搬動她,那可擺了擺手。她掀開被子,來不及了,那個性急的孩子在通道內露出了黑色的頭發。這兩年,她不在臨床,而是混在一群心理疾患的病人中,將自己也混成了一個病人。而現在她心頭發熱,接著是四肢熱血澎湃,那是作為醫生感知的復蘇。那可握了握女人冰冷潮濕的手,注視著她驚恐不安的眼睛,用最堅定的聲音說,“這個孩子要提前來到這個世界了,別怕?!?/p>

是個小男孩,那團肉肉的生命奄奄一息,全身紫色的,因為還沒成熟,而布滿了白色的胎脂。那可把他嘴里的痰掏了出來,然后將自己的嘴湊了上去,一口又一口將氣傳進去,手按壓著那顆還沒有自主跳動的小心臟。如果生命可以交換,那可想,生與死的交換,此時最好。一聲弱弱的,像貓一樣的叫聲從那個嬰兒嘴中哼了出來,接著是第二聲,她轉過頭,大聲喊道,“快過來!把孩子和媽媽都送到醫院!”

火紅的太陽照亮了草原小鎮,布吉帶著那可返回。他說,“沒想到,你這么有本事,小馬駒和她的孩子能碰到你,是她們的福氣?!彼行鋈簧駛?,“小帕勒的媽媽走于難產后的大出血。她媽媽拼盡全力把他帶到了這個世界,他連媽媽長什么樣都不知道,他以為自己是從羊肚子里出來的?!?/p>

“為什么不提前在醫院生呢?”那可疑惑。

“沒想過這么差的運氣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辈技且粋€快樂的人,他的憂傷在面前晃了一下,便飛跑了。

“草原沒有醫生嗎?”那可問。很快,她便覺得多余一問,住在草原上的這些夜晚,安靜和黑暗能把方向,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掉。

“能堅持留守在草原的就那么些人,有時會有醫生下來義診,可是,犯急病的時候,就像遠方的水,救不了近處的火?!辈技α似饋?,以為自己打了一個了不起的比方。

在布吉家又呆了幾日,那可決定去一趟聞名的獨庫公路。聽說那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它翻山越嶺,穿越深川峽谷,一路奇山峻嶺,美不勝收,一天之內轉換春、夏、秋、冬四個季節。闊孜巴依說,“我和你一起去,我要去那條公路上的紀念館?!泵鎸δ强梢苫蟮难凵?,他說,“我該去和他道個別了!”

一路上,天地是個開了門的大冰箱,冷氣繚繞。山被凍在里面,堅硬如鐵。而更遠點的山脈卻像被煮熟了,熱氣騰騰,獨庫公路上的山是雌雄共體,看得到溫煦的陽光在褐色的山體上一寸寸爬坡,也看到對面的雪山拒絕融化的剛強。

紀念館內黑色的墓碑整齊地排列,臥在雪山之下。人們在此處下車,提著清酒,帶著鮮花。這本該寂寥的地方,便有了人世間的熱鬧。當初那些拋家棄子的人,親手開山劈云完成的五百六十一公里獨庫公路,將一條在天地間孤獨的飄帶,變成了一道腳踏實地的路。有多少人,有多少車從上面經過,有多少心受不住控制,在雪山峻嶺飛翔忘歸,沒人數得清,也沒人看得清,它就是一個奇跡。那可覺得就自己的心在群山磅礴之間飛奔,很長時間以來,它終于跳出了狹小的胸腔,現在就算將它放大一千倍,一萬倍,也是如此渺小,不值一提。

那可留意到紀念館內有一個石碑上刻著這樣的話:獨庫公路從獨山子到庫車,多么壯觀!為了修建這條公路,數萬名官兵離開家,修了整整十年,而168名官兵,他們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永遠睡在了雪山腳下。那可陪著闊孜巴依站著,他久久地站在入口的第一塊墓碑前,從進這個陵園,他便成了耳朵聽不見,眼睛盯著前方的雕像。人群不斷地來來回回,他置若罔聞。黑色大理石上最頂端的名字紅得像鮮血一樣,上面寫著:張強,貴州玉屏縣人。1981年8月,因執行任務時遭遇雪崩而犧牲,時年21歲。她猜測,這或許就是闊孜巴依老人嘴中的他。時間過去良久,他才慢慢開始挪動步子,然后她發現每一個墓碑前,他都會駐足不短的時間。這樣,一直到太陽的余暉將山體印染成了紅色,他才從最后一塊碑收回目光,從里面走了出來,他那疲憊的樣子,好像他之前的幾十年一直在趕路。他站在那塊巨大的紀念碑前,望著上面的字跡出神——為獨庫公路工程獻出生命的同志永垂不朽。那可問道,“看到他了嗎?哪個是您兒子?”

闊孜巴依擦了一把自己濕潤的眼睛,他在信中告訴我,“等公路通車的時候,要帶著我站在通車的公路上,在夏天觀望茫茫雪山……我今天終于看到了,不容易??!”

那可說,“您看到了,他會開心的?!?/p>

闊孜巴依走出紀念館,站在公路上最后回望了一眼,說道,“睡在這兒的,我看著每一個都像是我的孩子??!”

他的話讓那可干涸的淚腺,差點死而復生。這是闊孜巴依給她的一個新的處方,將自己置身于肉體之外,放于天地之間。站在這種生與死交接的地方,天地如此之大。視野深處,一對盤旋著正往深山飛去的老鷹,只看得到漸飛漸遠的兩個小黑點。

走出紀念館的時候,那可說,“這里還住著一個老兵,退伍后一直義務守著他的戰友們,他說這里的墓地就是一個村子,犧牲的戰友就像鄰居,他如果走,誰來陪他們?所以,他們不寂寞呢?!?/p>

闊孜巴依說:“是的?!?/p>

風在大山之間不斷游蕩,發出嗚嗚的聲音。那可覺得這是他們在唱一首送行的歌。

7

那可和闊孜巴依回到草原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夕陽下。此時的小帕勒,眼睛腫得只剩下了一條線,他傷心地告訴他們,柴火被收走了,那一大批馬和羊都被收走了,無論他怎么乞求,布吉也沒有答應將它買下來。他不想吃布吉做的飯,也不想和他住在一起了。闊孜巴依摸了摸小帕勒的腦袋,這其實是他預料中的事情,這就是柴火的宿命。小帕勒紅腫的眼睛里又擠出淚來,他看著那可,“今天有人帶了一個女人來我家了, 我要有新媽媽了?!?/p>

那可理解這個男人的決定,在這個薄情的世界,七年已經算是一個長情的時間。那可抱著小帕勒小小的肩膀,把他的頭摟在懷里,她那一直冰冷的心,就被這毛茸茸的腦袋散發的熱氣包圍,慢慢地升起溫暖。

這晚,布吉的歌聲來得特別早,也比平日更加嘹亮。小帕勒將手放在那可的手心里,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摳著。闊孜巴依去看了一趟紀念館,把魂也丟在了那里,除了抽煙機一般的呼吸,再沒有其他動靜。那邊帳篷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像是吵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里面有布吉喝多了酒大著舌頭說話的聲音。

客人在和導游吵架,那是背著公司接單的私人導游,客戶不滿意他標榜的四星級蒙古包,他說被子上都是人的尿騷味,這里徹頭徹尾就是一個騙局。布吉的歌聲沒有消除他的憤怒,反而把他的火氣徹底點燃了,他覺得布吉唱得比鬼還難聽。但是布吉卻在賣力表演,他把自己的臉喝成了豬肝色,他大著舌頭道歉,說給他換被子??腿瞬⒉涣T休,嚷道,這個地方值什么五百元一夜,五十都沒有人住。小帕勒知道,布吉跟導游結賬的時候,就是五十元一夜,而導游收的卻是客人五百元一夜的錢。而那些羊肉串,烤全羊呢,全是導游單獨跟布吉結的賬,小帕勒的道行還算不了那么精確。小帕勒覺得布吉虧了,看著他被茂盛胡子包圍的嘴臉,討好的笑容,突然覺得他真可憐。他記起自己曾經問過的話,“阿爸,你為什么每天要把自己喝得醉熏熏的?你為什么要給他們唱歌?”

布吉說,“因為我想多賣點羊肉串給他們?!?/p>

這個答案,小帕勒一直不懂,但是現在,他突然就懂了,他決定不再生他氣了。

布吉對客人們說,“今晚不收錢,這個帳篷免費給你們住,大家開心就行,來??!我們繼續喝酒,開心??!”

客人并不滿意,“這不是錢的問題,我們不是舍不得錢的人?!辈贿^,爭論最終在客人的喋喋不休中平息了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布吉拖著十只羊去了集市。小帕勒告訴闊孜巴依:“新媽媽家要十只羊才肯到他家來?!?/p>

晚上的時候,沒有女人跟著布吉回來,他拿著一個新書包走進闊孜巴依的帳篷。小帕勒的眼睛亮得像盞燈,他把書包緊緊摟在懷里久久地傻笑。

闊孜巴依要求布吉給他的帳篷也通上電。晚上,闊孜巴依開始在燈光下收拾他的東西。他跟所有的人說,他這段時間就要回家了。小帕勒抱著他的老腰,眼淚汪汪的,像一只可憐的小奶狗。闊孜巴依的即將離去,讓那可也無比惆悵。她將小藥瓶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來,放在枕頭底下,像埋下了一顆炸彈。小帕勒哭喪著臉,“我要像失去媽媽一樣,失去你了嗎?”闊孜巴依說,“孩子,記住了,所有的失去并非一定是無路可走,它們一定還有另一個出口?!?/p>

那可覺得這句話,小帕勒現在不會懂,他是說給自己聽的,這個老頭活久了,成了精怪。

小帕勒的眼淚沒有阻止住闊孜巴依的腳步。他和小帕勒站在太陽底下,他們背著包,向那可和布吉揮手。當景區的大巴車過去的時候,他們的身影便消失不見了。大巴車再往西開去,經過高低起伏的草原和連綿的山脈,走出大門。再往前走,就是草原之外的另一個世界。

闊孜巴依和小帕勒并排坐著,小帕勒將頭靠在他瘦削的肩頭,就像他們好像還在草地上曬著太陽。

小帕勒說,“你不要走了,我給你養老?!?/p>

“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還是喜歡葉落歸根?!遍熥伟鸵赖谋嘲ぶ恳?,背有些癢,讓他的整個臉都皺在了一起。

小帕勒看到他擠眉弄眼的樣子,便將小手伸進了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撓著,他還是有些不甘心,“你走了,我想你怎么辦?”

小帕勒在學校已經上課一個月了,這次專為送別他回來的。雖然新學校和玩伴帶來的感覺,極大地沖淡了離別的痛苦,這個孩子的眼淚仍然不斷在眼眶里打著轉,卻到底沒有落下來。

“你想我的時候,我就在你身邊,你跟我說的話在空氣里飄啊飄,無論我在哪里,我就一定能聽見?!?/p>

“是這樣嗎?”

“這世間的事,只要有心,就能感覺得到。我很快就要去天上了,你想我的時候,我就還活著?!?/p>

那可住進了闊孜巴依的蒙古包里,那些草簾被他自己一把火燒了,燒掉了一個老人幾十年的過去。他好像從未在這房子里出現過。對于他而言,他是誰,他從哪里來,回哪兒去不重要,甚至獨庫公路那里是不是躺著他的兒子,這些都不重要。他說,人生就是一場路過,所有的失去,都是新的開始。

那可用布吉的車拖了蒙古包里的衣物,翻過幾個草甸,洗了整整幾天,曬了整整幾天,把所有的蒙古包都曬進了陽光的味道。她突然發現,被她塞到枕頭底下的藥瓶不見了,好像從闊孜巴依走的那天,它就不在了。她在草原上每一戶人家做客,和他們聊天。她有時覺得自己生來就在這兒,從來沒有離開過。

小帕勒放假回家喜歡和她睡,每次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她,看到她,便有不可置信的驚喜,那可,你還在!晚上睡覺的時候,一雙小小的手在她的臉上蜻蜓點水一樣,摸一下,又逃開,那可裝著不知。見他不斷反復,她一笑,一把捉住那只手,將它按在自己的臉上。小帕勒的身子在她身旁抖動,她的眼淚便緩緩流了下來。一顆像雪山一樣冰封的心,終于有了融化的跡象。

后來的一天,那可醒來的時候,太陽照在蒙古包上,遠處摩托車“突突”的聲音,漸漸近了,有人站在外面大聲叫著,“那醫生,有病人,麻煩你出診?!?/p>

那可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它竟然不知不覺長了。

許玲,曾用筆名晶瑩水靈,女,自由寫作者。文字散見《小說月報·原創版》《湘江文藝》《芳草》《安徽文學》《湖南文學》《中華文學》等,有作品被《小說月報》轉載,出版長篇都市小說《向前三十圈》《南回北歸》等。

責任編輯???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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