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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個夢是爆炸(短篇小說)

2020-09-22 10:14金少凡
湘江文藝 2020年4期
關鍵詞:院長飯店部長

我正在寫日記,記錄一件十分離奇的事情。

怎么說呢?我先是在頭天夜里做了個夢,夢見了一個從不相識的女人。女人很漂亮。她出現后,笑吟吟地朝我湊過來。親愛的讀者,看到這兒,估計您可能就要往旁處想了。沒有,什么也沒有,我們并沒做什么其他的事情,信不信由您。我們只是圍桌而坐,挨著喝了陣子酒,說了陣子話,僅此而已。還是那句話,信不信由您。親愛的朋友們,按說,一個男人,即便是上了點年歲的男人,在夢里夢見一個漂亮女人是很平常稀松的,可我要說的這件頗為離奇的事情,是在這個夢醒來之后的第二天早上竟忽然再現了——我居然真的見到了她,那個漂亮女人,還近在咫尺!天吶,看到她的那一瞬間,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世界上居然會有這么巧合的事情!我從來就沒有那樣震驚過,我是說,從來就沒有什么事情讓我感到如此不可思議。夢境居然再現了???我下意識地采取了緊急措施——像小說里常寫的那樣,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以證明我醒著,我真實地存在著——靠!我感覺到了疼痛!我醒著!沒在夢里!那女人朝我笑吟吟地湊過來,口中的哈氣都吹到我的嘴邊上了。完全是真的!

怎么會呢?!

這件十分離奇的事情就發生在張院長家里。

夢醒來之后的第二天一早,我按照事先約定去他家取藥。

我說的張院長,是九龍鎮衛生院張勝文同志。我要拿的是耗子藥。按照常理說,鎮衛生院長手里,是沒有耗子藥的,因為鎮衛生院藥房,沒有那東西??墒乾F在市面上,假耗子藥太多,一般都不好使,我們幾個能跟張院長說得上話的就提議,讓他幫忙弄點真藥。畢竟他們衛生院的藥是藥,耗子藥也是藥。普天之下,藥是一家嘛。再說耗子藥進了衛生院還可以想辦法走醫保,大家都獲益。張院長剛開始并不樂意管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他比較上心的是婦科,搞個結扎,放環兒摘環兒,不孕不育什么的,你一說,他眼睛就開始放亮。他說,一包耗子藥滿是利,才幾分錢?還說,假耗子藥其實也不賴,沒見街角上的狗屎老七媳婦嫌他賭博屢教不改,整天被要賬的追得雞飛狗跳日子沒法過了,一賭氣喝了耗子藥沒死成,狗屎老七敲鑼打鼓給買耗子藥的宋瘸子送錦旗去了?要不是假耗子藥,老七媳婦不就真的上那邊見了馬克思了?可是有一天,他正趴在自己女人身上——也有人說是趴在其他女人身上——甭管是哪個女人身上吧,反正是正在熱火朝天地辦事情時,忽然一只耗子踩在他的后脊梁上跑了過去,把他驚出了一身冷汗。據說那事情從此就再做不成了,于是就咬牙切齒地發誓,一定弄到真耗子藥不可!操他奶奶的!罵過之后,他大概就動用了許多藥批的渠道。

我那天去拿藥,正趕上張院長在喝酒。鎮里,他們這一級別的領導,院長也好,所長、主任也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體上都是這樣過生活的。上班各處轉下,或許轉也不轉,之后便是吃喝。有時去飯店,懶得動換了,就在家里。那天,陪著張院長喝酒的,除了一個男人之外,就是那個漂亮女人。見到那個女人,我立即愣住了,繼而開始迷惑,緊接著心就突突突地跳了起來!這是夢里嗎?這屋子和餐桌,不就是夢里的場景嗎?我趕緊眨眼,之后便把手掐向了自己的大腿。屋子里有些昏暗,我的表情和動作似乎沒人看到。在我感到大腿上一陣疼痛的時候,張院長放下酒杯揮揮手,介紹了一聲,男人和女人就趕忙站了起來,張院長擺手讓他們坐下,說你倆站個雞巴毛啊,他雖然是個處長,可在家里,就是我兄弟。他的話,讓漂亮女人的臉立時紅了起來,我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眼女人。是她,正是夢里的女人。正當我心里的疑惑和驚奇尚未落地的時候,眼睛余光里便出現了個影子,定睛一瞧,原來男人并沒坐下,而是迎上來喊了聲金處,把手伸給了我。其實,在鎮里,人們并不習慣這樣,平時見面,說聲操,或是我今兒晚上找你媳婦去啊,就算是打了招呼。跟男人握了手,女人也把手伸給了我。握著她綿軟的小手我想,他們應該不是鎮上的人。

那天,我知道了那漂亮女人的名字叫葛蘭。男人叫小駱。葛蘭是藥批,小駱則是來承包工程。兩個人來自不同的城市。

說到我夢見那個漂亮女人,就還要說明另一點。我這個人,睡眠不好,一躺下就是夢,所以,平時沒事了,就愛把覺得有意思的夢記下來。在早,我稍微年輕一些的時候,是記在紙上,現在科技進步了,就記在隨身的手機里。我記錄有關那漂亮女人的夢,一共六個。也就是說,我夢見過她六次。我專門為她建了一個文件夾。文件夾的名字一開始叫“有關葛蘭的六個夢”,后來,出事了,我就把名字改成了“第六個夢是爆炸!”

說起夢,一般人都是那么解釋的,即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墒?,葛蘭出現在我的夢里,卻都是憑空而來。第一次夢見她時,我們還未曾謀面,后來再夢到她,可以說白天我連她身上的一根汗毛都沒想過。至于第一次在飯桌上見面看了她的胸一眼,也只是臨時起意。我和她基本上就挨不著邊兒。即便是后來聽說過一些風言風語,說耗子從張院長的后脊梁上跑過去時,正是興致高漲地趴在她的身上,可無論如何,跟我也沒多大關系。這樣,有關她的夢,便顯得很有些神奇了,但這還不算什么,更為神奇的是,凡是我一夢到她,第二天,夢境一準兒的會再現出來。

就像是中了魔咒。

有時候,我都會為這樣的夢感覺到可怕!

我是來鎮上寫作的。說文雅的詞叫采風。當然是官派的那種。這樣,我就需經過縣里的有關部門,這樣,我就跟有關部門的張部長成了朋友。張部長的張,和張院長的張是一個張,據張院長自己說,他們是“家里”。家里的意思就是一個祖宗,血緣很近。張院長總跟我提這些,讓我認為他是在點我,點鎮上的人,說我跟張部長拉上關系,完全是拜托他的人情。但是張部長卻從沒在任何場合說過他跟張院長是家里的事,他還總是和張院長的老婆調笑。張院長的老婆老木,在鎮上開一家鞋店,張部長就常說,說算了個屁的,你個破鞋店老板,回家洗吧洗吧,等著我,今天咱們胡亂睡一覺算了個屁的吧。我這頂部長烏紗也他媽的不要了!

我金處的稱呼,是張部長叫起來的,大概是我年紀一大把的人了,胡子都白了,沒個頭銜,沒個很硬實的稱呼上不得臺面兒。張部長在跟我相識了之后,會常拿些他寫的詩讓我提意見幫著修改,這樣一來二去的,我們的友情日益加厚,作為回饋,他便給了我一定的權限。他說,九龍鎮是個窮鄉僻壤,當年日本鬼子掃蕩八路軍路經此地,因為荒山野嶺的找不到吃食,曾被餓昏過去許多士兵。在這兒委屈你了,你多了不要,就在鎮上選兩家你愛吃的飯店,吃了記賬,我每個月來給你結算一次。這之后,我金處的名號,就出現在了我所選的兩家飯店的記事本上,不久,就被鎮上叫響了。

葛蘭喊我金處時,我的眼睛不自覺就朝她胸上瞥了一下,還順帶做了一下很快慰的遐想。張院長這時就從飯桌上摸起了一把扇子,扇了兩下,之后變魔術般地一晃,隨著啪地一聲響,折扇在瞬間合攏了起來。

終于記起來!原本我就覺得在日記里,應該是遺漏了點什么。夢里,葛蘭是拿著這把扇子的。我忙掏出手機來做了記錄。

屈指算來,我跟葛蘭一共見過五次面。我說的不是夢里。夢里是六次。

第二次見面不僅離奇,還很曲折。我說的依然不是夢里。

張院長家里著火了!

那時,我剛從睡夢中醒來,正咂摸著夢里的情景和味道。

我又夢見了她。不過,這次沒有朝我笑吟吟地走來,因為她距離我有些遠,胸也就沒能看得很清楚。她是從廚房走出來的,手里端著一盤剛炒好的菜。廚房當然是張院長家的。夢還是上次吃飯的繼續。我們還在圍著桌子喝酒,喝著喝著菜就有些不夠了。見幾個盤子都見了底,葛蘭就主動去了廚房,其實我當時期盼的是張院長或者小駱去廚房炒菜,兩個人共同去則更好??墒歉鹛m卻去了,并且好半天才端出來一盤菜。我記得,為了證實自己不是在做夢,就盯著盤子仔細看,我看到了盤子上冒著的熱氣,又去仔細聞,果然也有香味兒。我就努力告訴自己,不是在做夢,是真的在張院長家里,待一會兒葛蘭就會回來坐在我身邊了??墒呛鋈宦牭脟W啦一響,就見葛蘭端著的盤子落了地,我跟著也就驚醒了。

我把夢咂摸了陣子,順手從枕邊抓起手機來,準備記錄,這是有關葛蘭的第二個夢。手機剛抓在手里還沒攥實,猛不丁它唔哩哇啦地狂叫了起來。這一叫不要緊,可是把我嚇了一大跳,驚慌失措地幾乎就要把它甩了出去,待鬧清楚了是有電話打過來了,就急忙看了眼屏幕,見上面顯示著老木的名字。我長噓了口氣。著火了!按下接聽鍵,我剛把被鈴聲激起來的心放下,耳朵里又立即充滿了張院長老婆慌張的喊聲。著火了!我一激靈,從床上竄了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趿拉著鞋朝張院長家跑。

冷風一吹,我又記起了夢里的一個細節。在葛蘭手里端著的盤子落地之前,我眼前一晃,老木出現了,身上還帶著很濃的鞋店里的塑膠味兒。她徑直地朝著葛蘭走過去,這才有了盤子落地的嘩啦一聲響。

我沒看到煙,張院長家的房子好好兒的。不過,屋子里確實有股煙熏味兒。我忙抽著鼻子四處找,看到廚房里有煙熏過的痕跡之后我才明白,原來張院長一夜未歸,而打他的手機,回復的是不在服務區。老木料定,張院長是進山了,還帶著衛生院那個叫慧兒的小護士。老木說,兄弟,你開車進山去找,菜樹庵柳茂家、岔河三才家、郭家溝毛球家、還有趙永和家,找著他,就說家里著火了,讓他趕緊回來,嫂子給你出油錢。說完就轉給了我一個視頻?;鹕囡w竄,濃煙密布,很有些熊熊大火的味道。

出了張院長家門,我又回望了一下,見老木正從窗戶后面可憐巴巴地望著我,我長長地嘆了口氣。老木真是個不錯的婆娘,千辛萬苦地開鞋店養家糊口不說,即便是知道男人出軌了,也還顧全了面子,讓我去開車把他接回來。

不過,我沒有去開車。老木說的張院長手機不在服務區,讓我想到了一次喝酒,喝高了的張院長給我們做實驗。他說信不信,把手機放進保溫杯里,擰上蓋兒,你再打電話,手機的回復就是不在服務區?我們沒聽說過,就說不清楚,不知道。不信?于是他就把我的保溫杯拿過去,倒掉里面的水,把自己的手機放進去,擰緊了蓋子。我們幾個人輪番撥打他的手機,果然聽到的回復是該用戶不在服務區。有人當時問他這有什么用?他舌頭不利索地說,糊弄老娘們兒這招最好使。

我走進了衛生院。

我覺得張院長應該就在院里。

衛生院此時還沒有人來上班,大院里靜悄悄的。我很順利地在張院長的辦公桌上找到了他的保溫杯,擰開蓋子,果然里面就有他那部手機。但是,還得要找到張院長才行。我先查看了他辦公室的套間,里面空空的,床上也干凈整潔,沒有滾過人的痕跡。這么快就收拾好了?還是在其他的地方?我想著,就四處找,猛然間就想到了手術室,那里封閉、隱秘。

你別以為到處散布說,耗子從我后脊梁上跑過去時,是我壓在你身上,我就被你控制了!忽然,張院長的聲音很清晰地飄進了我的耳朵里。

我根本就沒想過要控制你,反而是你要控制我!一個女聲,可不像是慧兒。你憑什么不讓我跟他來往?聽清楚了,是葛蘭!

不讓,就是不讓!張院長的聲音提高了,幾乎是在喊。但顯然又有些力不從心,舌頭被什么絆住了。

我急忙湊近了手術室的門,可是聲音卻不是從里面發出來的。輕輕把門推開,里面也是空空的,手術臺上同樣干凈整潔。

第一個上班的大夫騎著電動車快速進了衛生院。寂靜的院子被車胎碾壓石子的聲音和一聲喇叭響打破了。緊接著是她喊我,是看病的嗎?跟我來吧。我無奈,只好裝作病人跟著她走進了診室。她換衣服的過程中,我一側頭,看見了兩個影子從污物間里閃了出來。

拿了幾袋耗子藥和幾粒痢特靈走出衛生院,我想到張院長家去看看,再想想又覺得荒唐,老木這會兒定在哭天抹淚,張院長定在吹胡子瞪眼,說不定倆人還會大打出手耨作一團,就改了主意。從衛生院出來,不走張院長家前面的大路,就要經過一片玉米地才能到其他的路上去。玉米地當中有條尺把寬的小路,你要細心地看,會發現路兩側的玉米有著明顯的不同,一邊的玉米高一些,一邊的矮一些。據說,高的是雜交品種,產量高,早先是用來交公糧,現在是用來喂豬的;矮的是笨玉米,產量低,但吃起來口感好,種糧的人要留著自己吃。我已經預定了幾分地的笨玉米,隨時可以收獲,于是,就要走進去查看,準備掰幾個回去。笨玉米煮著吃很香甜的。

取到了證據沒有?一個男人的聲音飄了過來。我忙四處尋找聲音的所在。

取到了!一個女人答,是葛蘭。一定要這么做嗎?

男人沒回答,只說妥了,有了它,事情就拿下了!

玉米地很大,晃動著的葉子綠油油的,像地毯一樣,遮蓋住了地面上的一切,包括那條小路。

我沒看到兩個人在哪里。

聲音也瞬間沒有了。不一會兒,我又聽到了大路上汽車的轟鳴聲。

還接著說夢吧。

為了能快一些接近主題我就直接說第五個吧。

不過,在說第五個夢之前,先要說明的一點是那天我想多了。人家老木見張院長回家根本就沒有哭鬧,張院長也根本沒吹胡子瞪眼。雖然我沒親眼得見,可是若倆人在屋里真有過那樣的動靜,是絕逃不過鄰居的耳朵和眼睛的,若真是那樣做了,哪怕是只摔碎了一只碗,鎮上也早就傳得沸沸揚揚的了,就像他正趴在一個女人身上,忽然被耗子踩了,被驚著了,再弄不成那事了一樣。九龍鎮,平日里閑著的人太多了,人們巴不得每天都有點新鮮事發生呢!

夢里我問葛蘭那天是怎么回事,她則問我哪天,什么怎么回事?我告訴她那天,在衛生院和玉米地里,并問她玉米地里和她說話的那個男人是誰?他要的證據是什么?葛蘭就抽抽鼻子朝我聞了聞,說你沒喝酒吧?之后就哈哈地一陣笑。笑聲很清亮,就像是九龍鎮山腳下流淌著馬駒河的河水一樣。最后,她說走吧,我請客,咱們去飯店。

葛蘭來電話約我去飯店時,我正在手機上記錄這個夢。在我反復回憶有沒有落下什么細節時,她十分甜蜜的聲音就在手機里響起來了。她問,金處,您有時間嗎?我去接您好嗎?我讓她等一會兒。等我記錄完了那個夢。

經過了幾次這樣的夢之后,我已經對夢里的情景再現,和將要發生的事情不再感到那樣驚奇了。我很平靜地坐在了她的對面,并十分冷靜地看向了她。如夢里一樣,墨鏡已經被她摘了下來,正拿在左手上,黑色的小皮包,在手腕上晃。我同時還注意到了一個細節,飯桌上,沒有她總習慣放在右手邊的那把紅色馬六的車鑰匙。

葛蘭有個大計劃。

換個角度說,張院長有個大麻煩。

葛蘭跟我說,這件事情只有我才能幫忙搞得兩全其美。她說我幫了他們的計劃,也就等于幫了張院長。說到張院長,她還打了個比方,說,他的麻煩就如同腳下踩了顆有彈簧引爆裝置的地雷,他已經拔不出腳來了,只要一抬腳,就會被炸上天!現在唯一的辦法是把他腳下地雷的引信鉸斷,那個拿剪刀的人只能是您,而那把剪刀就在張部長手里!

葛蘭說的“他們”立即讓我我明白了一切!

可是我還有疑問。那個和她聯手的男人是誰呢?

葛蘭勸酒,敬茶,微笑,捋頭發,還故意把胸挺得高高的,卻始終顧左右而言他。

走出飯店時,我猛然瞥見了一兩百米開外的一抹紅色。馬六!

盡管有樹遮掩著,但仔細看,還是能發現車里有人,有個男人,可是由于車窗上鍍膜很深,人的五官我始終也沒看清楚。我試著用手機偷拍了照片,不過無論怎么放大怎么調整,也還是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該說第六個夢了。

第六個夢是爆炸!

不管怎么說,張院長畢竟是個大夫。事實上,他那天從醫院踉踉蹌蹌地回到家就已經什么都明白了。而老木沒哭沒鬧的真實原因也是看見他昏昏沉沉的倒頭就睡,像頭死豬。她只悶聲不響地踹了他一腳,他居然哼都不哼一下。繼而,他醒了,發現自己的下身腫了,還撕裂了,碰不得的那般疼,也走不了路,尿不得尿,就咬牙罵了句騷娘們兒!給自己上了藥,待傷勢慢慢好轉了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我。我覺得他也只能找我,那樣的事情,他只能跟我一個人偷偷地說。

張院長說,九龍鎮的大山上有樣很神奇的東西。它的學名叫曼陀羅,開著很好看的白花和黃花,很鮮艷,形狀像個喇叭,所以咱們當地也叫它大喇叭花?;ǖ母堪l甜。在本草綱目里有記載,曼陀羅有毒,可用來麻醉,神醫華佗當年手術,就曾用它當過麻藥。還有《水滸》里,吳用智取生辰綱你記得吧,那酒里的蒙汗藥,就是曼陀羅。

我說,你說了半天,要說什么?

他說,我讓人給算計了!

我問,葛蘭嗎?

他說,還有那個男人!

我問,他是誰?

他翻翻眼瞅瞅我,像沒聽見,自顧自地繼續說,她當了一回吳用,我做了一回楊志!遲疑了一陣又說,不過,我比楊志慘,她,她還給我,給我……

我急問他,給你怎么了?

他說,媽的,她取了我的證物!

我說,很明顯,葛蘭,還有那個男人這么做是觸犯了法律。

他說,我懂,可是卻沒留痕跡。

我琢磨了陣子說,也是,他們要是去藥店或是在網上買了迷藥,還可以去查,去調監控錄像,可要是從大山上采了大喇叭花,就沒法查了。

接下來,我們就商量下一步該怎么辦??伤紒硐肴?,沒別的好辦法,只能乖乖就范。因為,他有證物在人家手里,若不然,除非這個院長他不想干了。

只能去找張部長。葛蘭說得對,那把能剪斷地雷引信的剪刀,在他手里。

不過,我覺得,我的面子還不夠,最好由老木出面。她作為一個弱者,一個受害者出面,說不定能用眼淚和寬闊的襟懷打動張部長。

我說過了,老木是個好婆娘。她把臉陰了一陣后就答應了。她給張部長打了電話。她調換出了另一種情緒,表情很喜悅地先叫了聲哥,之后問有空沒?妹子好久不見哥了,你啥時能過來?她拖著長聲,聲音像個害羞的小姑娘,很有些扭捏。張部長大概被這聲音感染了,就高聲說,怎么著,破鞋店老板想明白了?那好吧,你先洗巴洗巴等著我,我拍馬就到!

不過,后來落座在飯店的包間里,他就再不跟老木調笑了。他的臉陰沉下來,就像暴雨即將來臨的那個樣子。再后來,傾盆大雨就降下來了。他端起茶杯來,把滿滿一杯滾熱的水,噗一下子朝著張院長的臉上潑了過去。

你他媽的,你他媽的連自己的下半截都看不住,還當雞巴什么院長?!潑了水還不解氣,又罵道,一口一個的還叫我哥,到處散布咱們是家里,你配嗎?配當我兄弟嗎?你得虧不是,要真是了,我現在就給你兩耳刮子!

張院長被燙得直哆嗦,可是一動不敢動,嘴里不住地叫哥,說我以后一定改,只求你幫了我這回。

老木這個時候就咕咚一下在張部長面前跪了下來,她說,哥,你就給他兩耳刮子!你打了他,他就記住了!我替他保證,他再也不會犯那樣的錯兒了!老木說著,就用雙手捂住了臉,隨著雙肩的抖動,淚水就嘩嘩地從手指縫兒里流了出來。她說哥,哥啊,你就幫他這一回吧,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要臉,我們倆閨女還得要臉呢,哥……你就可憐可憐你那沒成年的侄女兒吧……

張部長大概平生最看不得女人在自己面前這個樣子,我見他把牙咬了又咬,腳跺了又跺,之后忍無可忍,真就張手在張院長的臉上扇了兩巴掌。

那天,張部長唯一一次沒叫老木破鞋店老板,他叫了她的名字——木雪君。

葛蘭如愿以償,在縣衛生局醫藥采購的招標中中標。不過,事情到此還并不算完,老木說把物證銷毀了才能安心。不然,人家老拿這玩意兒要挾你哥怎么辦?還讓張部長幫咱們?這次已經不易了。人家也是冒了很大的風險。再說句不好聽的話,張部長也不能總當部長。老木說,兄弟,你費費心,幫幫嫂子,去找那個葛蘭商量商量,看她要什么條件,嫂子這兒有個鞋店,連房產算上,歸置歸置也值個幾十萬上百萬的,你看著跟她談。

葛蘭真就跟我見了面。不過,奇怪的是在見面之前的晚上,我居然沒夢見她。我原本是有夢見她的準備和沖動的,我一直惦記著她的胸。以前幾次都一瞥而過,留了很大的遺憾。

葛蘭說沒有那個物證。

我覺得她是在要高價,就說有什么條件,你就盡管提出來,老木說了,她什么條件都答應。

但葛蘭依然說沒有那個物證。

我說,不會吧,張院長的下身都腫成那樣了,怎么會沒有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看起來,他可能真是讓那只耗子給驚嚇了,他不行了!

我問,那你說的證物,莫不是在騙他?

她說,那倒不是,證物還是有的,我拍了照片。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其實,張院長是個好人,我盡量快些幫他把這件事解決了吧。

我問,這么說,照片不在你手里嗎?

她說,我有,他也有。

我這才想起來問他到底是誰?

葛蘭沉默了許久終于說,是小駱。

我懷疑她沒說實話,問,怎么會?你倆以前并不認識。

她說,在張院長家吃了飯不就認識了嗎?

我還是搞不明白,葛蘭搞藥批,小駱承包工程,倆人原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怎么會忽然搞到一起去了呢?

葛蘭很干脆地回答了我一個字,錢!她說她中標,當了縣里醫藥批發的總代理,需要很多錢做流動資金。

接下來,按照商定,我們共同去找小駱。

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此時的小駱卻沒了下落。

您看過足球或是籃球吧?每到中場,比賽雙方就會互換場地。小駱跑路了之后,我們和葛蘭之間就換了角色。原本著急找小駱、銷毀證物的是我,但現在焦急萬分,如坐針氈的卻變成了她。

所有的藥款,全部被小駱卷跑了!

還有消息傳來,經葛蘭批發來的藥,有部分是假藥。省藥監局已經介入。而讓她苦不堪言的是,藥品全部都是小駱幫著搞來的。小駱說,他的關系能便宜好幾個點。

陪著她去報案的路上,我問葛蘭怎么會那么傻?這么重要的事也聽信他的。畢竟他們之前素不相識。

她說還是為了那個字,錢!

朋友圈有時候很神奇,它就像是水面上的漣漪一樣,一波接著一波朝外擴散,最終把一股能勢,遠播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某天就看到了那樣一個消息。北京,香山腳下,有家丁卯飯店,開業慶典。盡管照片上場面很大,人像很小,可是眾多皮鞋當中的一雙圓口布鞋,卻十分醒目。

我忽然想起了在張院長家那次喝酒,想起了小駱。他腳上的圓口鞋,不穿襪子,腳面上的青筋暴漲的樣子我至今還依稀記得。

我立即動身去了北京,在那家飯店附近埋伏了下來。三天后,我果然發現了小駱。

抓捕行動定在了這之后的某一天上午??h公安局的警察們提前一天就到達了指定位置。張部長也親臨現場。

上午將有一場婚禮在丁卯飯店舉行。當然了,是小駱的婚禮??h公安局在做抓捕方案時分析,婚禮會讓嫌疑人放松警惕,易于抓捕,但是現場人員眾多,又會給抓捕帶來不便。經縝密考慮,決定在婚宴結束后,小駱攜新娘開車離開飯店之際開始行動。

是夜,我做了一個夢。意想不到的是,我沒夢見小駱,卻夢見了葛蘭。這就是有關葛蘭的第六夢。夢境是丁卯飯店,葛蘭穿著紅色旗袍,從她的紅色馬六車里下來,一雙紅色的高跟鞋,踩在一條紅色地毯上。她款款地朝飯店走去。飯店門前,涌滿了人。見到葛蘭,人們開始歡呼,開始雀躍,花筒砰砰地炸開了,一片金光閃閃的亮片飄然而下,一只只紅氣球也升上了天空。我有些納悶兒,葛蘭怎么會是新娘子?而更讓人不可思議地是婚禮現場怎么沒有新郎?小駱呢?正疑惑著,硝煙起來了,鞭炮炸響了,嘭嘭嘭、啪啪啪。忽然之間,響聲又變化了,變得撕心裂肺,變得震耳欲聾。

霍地,地震了一下,跳了一下。

硝煙火山爆發似的騰空而起,丁卯飯店爆炸了!

我被驚醒了之后慌忙看了看表,午夜十二點整。

為了這個夢,我也趕到了北京。在警察們埋伏的地點,找到了張部長。我跟他說了那個夢。張部長聽了,皺皺眉頭,再皺皺眉頭。他不相信葛蘭會是小駱的新娘。更不相信會發生爆炸事件。我說,相信我,相信這個夢。隨后,警察們便單獨出去了兩個人,嚴密監視現場有沒有紅馬六,有沒有葛蘭。

我也要來了一架望遠鏡。

隨著婚禮時間的臨近,我開始逐漸緊張。我緊握望遠鏡,一刻不停地沖著飯店門前的廣場瞭望。時間一分一分走得很慢,我不時看表,我期盼著能盡早熬過十二點,期盼著能平安地將這個時間度過去。

和夢境里一樣,一個紅色一閃。趕緊把望遠鏡聚下焦,不好,馬六!我的心倏地一下,便提到了嗓子眼。葛蘭嗎?真的是她嗎?我慌了。

不過,慌亂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心也很快復位。

又有幾輛紅色馬六開過來。之后,又是幾輛。原來那是小駱的接親車隊。

婚禮開始了之后我的心才少許放下來了一些。新娘不是葛蘭。但也有些出人意料,是張院長手下的小護士慧兒。

婚禮一切正常。

十二點將近了,還是一切正常。

我開始讀秒。五、四、三、二——

我祈禱著,這一天的正午十二點,能平安度過去。

可就在我數到一時,一瞬間,跟夢里一樣,一輛紅色馬六唰地開過來,停在了紅地毯旁邊,之后,車門徐徐開啟,先是伸出來一只紅色高跟皮鞋,跟著是一條雪白的大腿,緊接著,是紅色旗袍,我的眼睛就看呆了,看直了,難道說,難道說,即將走下來的,果真是葛蘭嗎?我緊張地看看張部長,而張部長也正緊張地看著我。飯店里,仍是一片喧嘩,二樓上,婚禮正在進行當中。車里的人走了下來。正是葛蘭。跟我夢里夢到的樣子一樣。只見她踩著紅地毯一步步走進一樓大堂,之后不急不緩,不慌不忙地四處轉轉、看看。紅色旗袍隨著身體擺動,很高雅地一起一伏、一展一收,紅色高跟鞋在光滑地面上敲擊出來的聲音很清脆。篤篤篤。篤篤篤。

地霍地震了一下,跳了一下。耳膜一陣疼痛過后,耳朵里猶如住進了無數只知了,吱吱地鳴叫了起來!

爆炸發生了。丁卯飯店一片混亂??h公安局的警察立即沖了進去??墒且魂嚸y之后,只在硝煙尚未退去的宴會廳里,找到了幾只被踩扁了的鞋,幾朵被碾爛了的花,還有滿地油膩膩的飯菜。葛蘭和小駱不知去向。

后來,九龍鎮上關于這次爆炸有了不同的傳說,就像當初傳說張院長正趴在一個女人身上辦事情時,一只耗子從他的后脊梁上跑過去一樣。

人們都說,小駱是葛蘭救走的。但是關于救走小駱又分為兩種解釋,一種解釋是葛蘭救走了小駱,是為了要錢,否則公安要是把他抓了,錢就再回不來了,一種解釋是說,葛蘭要跟小駱結婚。更有進一步演繹的人說,小駱不從,后來葛蘭就想要跟他同歸于盡。

我仍然陷在關于葛蘭的第六個夢里不能自拔。

第六個夢是爆炸。

而爆炸僅僅是煙效和聲效!

于是,我還想做第七個夢。

我一心想找到他們。

可那個夢,卻一直也沒有來。

金少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刊于《清明》《啄木鳥》《北京文學》《山東文學》《中華文學選刊》《雨花》《朔方》《北方文學》《小說月報》《民族文學》等數十家刊物。著有《圖紙》《金葫蘆》等多部長篇小說和小說集《拼婚》。短篇小說《移民》獲《長江叢刊》2016年度文學獎,長篇小說《金葫蘆》獲曹文軒兒童文學獎。

責任編輯? 謝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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