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軟臥包廂(短篇小說)

2020-09-22 10:14石野
湘江文藝 2020年4期
關鍵詞:太婆包廂茶幾

車子尚未停穩,他就啪地拉開了車門,將懷里的雙肩背包往背后一甩,從后備箱里拎起沉重的拉桿箱,急匆匆往前面人行過道鉆進去,連向滴滴車司機道聲謝的時間都沒有,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將這場相親的不愉快拋開。

那段長長的人行通道,其實也是火車站的地下涵洞。雖然阻截了電動車和自行車路過,但里頭總是人頭攢動,陰暗潮濕。他邊走邊掏出手機,瞅了眼屏幕上的時間,已經七點半了,距離開車時間只有二十多分鐘。時間很緊了,根本來不及吃飯,哪怕是快餐。路過一排快餐店時,他原本想打包一份肯德基或麥當勞什么的,但還是身不由己地跟著人流,踏上二樓電梯。出門往左拐,就是進站口。幸好提前取了票,否則此時又得去排隊。檢票進站,在安檢處排了七八分鐘的隊,他一手攥著手機,不停地盯著屏幕上的時間,一邊拉著行李箱,鴨子似的慢慢前行。

過了安檢,抬頭一看,本次列車已經開始進站了。前面原本兩列長長的隊伍已經縮短一半,倒不用排隊等候,他輕輕松松揚著票進了站。此趟從武昌始發的直達列車,平時人特多,如果不提前兩三天訂票,很難買到票。想買到軟臥更不容易。他慶幸自己是軟臥,而且是下鋪。

他平時最愛乘此趟車,不僅是為了節省一百多元錢,不僅是能充分利用晚上的時間,上車還能睡一晚,天一亮就到終點站,還因為他奢望能在旅途中邂逅一場艷遇。在軟臥車廂里,如果真能邂逅到美女當然更好。要知道,在平時,他坐這趟車看到北上的女生還真不少。

他的鋪位在第12節車廂。拎著行李找到15號軟臥時,看到里頭正坐著兩個客人,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婆坐在他對面的下鋪,用一張紙巾擦拭著額頭上的汗。一個瘦個子老頭正吃力地幫她放箱子。那金黃色箱子又高又大,下鋪底下根本塞不進去,頂端也放不下。太婆見老頭子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有些不耐煩地說:叫你不要費力了你偏要弄來弄去,就放在這里吧。反正這里是軟臥,又沒幾個人,擠擠不就行了!說罷,她直起腰,將箱子直接放倒在腳底下。這樣一來,其他人根本就無立足之處。

剛開始,他還以為那個在太婆面前唯唯諾諾的老頭是上鋪的,后來才知是送站的。他瞧了瞧上鋪,那上頭都空著。也許在臨開車前,客人才會出現。但愿那上頭沒有人,人少自然安靜。他平時常失眠,長期有神經衰弱的毛病。如果不是朋友非得安排他下午要去與一位女親戚見一面,他也許下午就坐高鐵回京了。見那一面,坐在漢口的一家咖啡廳里,耽擱了三個多小時。

看到他拎著行李進來,老頭欠起身來,略為尷尬地瞟了他一眼。他縮著腳,朝他們點了下頭,將雙肩包扔到床上,道了一聲不好意思,只得將地板上如笨拙狗熊般橫躺著的箱子先豎起,再將手中的拉桿箱推到自己的下鋪底下。

還是小箱子好拿好放。太婆瞧著自己腳下的箱子,不知是對老頭子說,還是對他說。太婆往嘴巴里塞了一粒糖果什么的,直接將脫了鞋的雙腳踩在箱子上,仿佛那是一條大魚,隨時要躍起來似的。

老頭子瞟了一眼手表,說時間不早了自己得下去了,然后不停叮囑老伴要按時服藥。兩邊鋪位床頭中間緊貼著車窗子是一只塑料小茶幾,上頭擺著一小瓶塑料花,一只鐵皮水壺,一個裝雜物的鐵盤子??刻拍穷^,擺著兩瓶藥,一盒已經打開,一盒密封著,有降血壓的,有治風濕關節炎的。沒有拆開的那盒印滿了螞蟻般的英文說明。

太婆透過玻璃窗朝外瞅了瞅,似乎看到車子真的要啟動了,趕緊催促老頭說,就將箱子倒放在我床邊。反正是塞不進去的。他瞧了瞧面前這橫放著的笨重家伙,像堵墻橫在本就很狹窄的空間。他本來是個熱心人。他指指靠車窗的茶幾,以商量的口吻試探著說:阿姨,箱子放地下太不方便,主要是您夜里起來時礙著您。是否可以放到茶幾的底下?

老太婆低著腦袋瞅了瞅,箱子是我外甥特意從英國帶給我的,我擔心磕磕碰碰損壞了,修都沒處修。他笑呵呵地說:我們試試吧。他說罷低頭彎腰,將下面的那只鐵皮垃圾桶拉出來,輕輕地扶起沉重的箱子,豎起,像推嬰兒車那樣試著往里頭推進,正好可以塞進去一大半,另一半緊抵著她的鋪位。如此一來,空間大多了,至少其他人出行方便多了。還有十多分鐘開車,上鋪的兩位旅客還沒有進來。

太婆展開滿是皺褶的臉,向他道了聲謝,正要說什么,廣播通知送行的親友盡快離開,本次列車很快就要開車了。老頭子一聽,趕緊揚起頭發稀薄的腦袋對太婆說:那我下車了。晚上早些休息,明早女兒女婿會去站臺接你的。

太婆頭也不抬,朝兩個上鋪瞟了一眼說,喲,都快開車了,兩個上鋪都沒有人上來呀。老頭邊往外走邊接老伴的話茬說:那樣多好呀,一個包廂就你們兩人休息。

太婆朝老頭撇撇干癟的嘴巴,催促道:還不趕緊下車?記得進站口拿上身份證呀。老頭答應著,笑嘻嘻地沖他說了聲:老伴身體不大好,還請一路多照顧……說罷,很放心似的下了車。

他還以為老頭子也是一起去北京的呢,原來是特意趕來送太婆的,他不由朝那笨拙的英國制的箱子瞟了眼。他有些奇怪地問:現在送站不用站臺票了?要押身份證嗎?

太婆看著他說:是呀?,F在都管得嚴呢。不但要買站臺票,還要扣押身份證。你這是去北京出差?

他說:我是到S城出差,現在回北京去。阿姨是去北京走親戚吧?

對的對的。我去北京看望女兒。他們一家在那兒定居二十多年了。她把后一句咬得很重,仿佛擔心他聽不清似的。

聽口音,你老家也是湖北的吧?我是S城的。

是的阿姨,我老家離S城不遠。是鄰市的。

你也在北京工作呀?

他笑臉相迎,連連點頭。他瞟到茶幾上的水壺,又瞅瞅擺在上頭的藥瓶,拎起搖了搖,空的。他頗有禮貌地沖老太婆說:老人家在服藥呀?我去幫您打壺開水吧。太婆正在嚼著口香糖,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他拎起空壺跑到前面接了開水,輕輕地放到茶幾上。

老太婆早將嘴里的東西吐到了紙巾上,沒有明確道謝,但兩眼笑成了一條縫,問道:在北京工作多少年了?收入一定不錯吧?對了,你今年多大了?

沒錯,他是從貧困鄉村走出來的窮孩子。當年高中都沒畢業,接替在村小學當了大半輩子老師的父親,成為了一名民辦老師。他本來有好幾次轉正的機會,但最終不是被人頂替,就是沒有請客送禮而被人拉下,當了十多年孩子王,還是一名民辦老師。郁悶之余,他有空就讀詩寫詩。隨著發表的作品四面開花,終于成為那個小縣城頗有名氣的詩人。他當時最大的渴望是能進入縣文化館,成為一名創作員??涩F在文化館已成為清貧的地方,再說,創作員的工資,比民辦老師的收入多不了多少。他心向太陽,滿腹理想,從每一滴血液到每一塊骨頭,都浸透著記者作家夢。十五年前,他北上尋夢,在幾名熱心的文朋詩友幫助下,先是進一家出版公司做編輯。后來憑著那張自考本科文憑,進了一家報社,成為一名記者。東跳西跳中,他現在又成為了一家雜志社的編輯。對外,冠冕堂皇,他還算是編輯記者,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只是一名北漂。他的真實身份是農民。

見他半天不吭聲,太婆似乎有些失望。她喝了一口水。盡管她早將所有的燈打開,而且還將靠枕頭頂上的小燈也捺亮,但她的視力依然昏花。她瞧他的眼光都是瞇縫著的,投過來的眼光比頭頂上的燈光還要暈眩。

太婆又問了聲:你在哪家報社做記者呀?

哦,我現在轉行了,剛從一家雜志社出來,在寫劇本。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何硬要將記者變成編劇。也許在他的潛意識中,做編劇比搞新聞有面子,也比做記者要有錢一些。

那你也是不穩定呀。還是得找個固定的工作?跳來跳去的可不好,收入少,到老了退休金也少……

太婆真是一個太婆,說到退休金、養老金時,有些嚅嚅的。

北漂么,哪能考慮那么多。能生存下去就不錯了。

對對,你們這種生活就叫北漂。剛開始我還不大理解,后來才明白。我女兒的大學里,有不少保安呀清潔工呀保姆呀的,他們都是外地人,電視里都稱為北漂……

太婆說到這兒,似乎又興奮起來:我女兒家有一個保姆,是四川的。我女兒女婿每月給她開八千多元呢,吃住全免,后來她得送兒子回老家高考,就離開了。她也是北漂。

我說你呢,要么早點找個有北京戶口的媳婦,要么呢,考個博士之類的,否則,一輩子都只能做北漂。太婆似乎為他感到可惜。一個在北京做記者編輯的,混了十幾年,居然什么都不是。不過,你幸好有房子,否則可真是流浪漢了。

自己本來就是流浪漢。流浪漢與北漂其實就是同義詞。這有什么好解釋的呢?

他一邊喏喏地嗯嗯,一邊慢吞吞地從背包里掏出一本《小說選刊》,又掏出一本短篇小說集《近距離:懷俄明故事》,借此掩飾他的尷尬,以及他內心的隱疼。車廂輕微地顛簸了一下。倚靠在鋪位墻頭上的老太婆慌忙伸出雙手,將茶幾上的玻璃杯緊緊握住,生怕掉下來。

他們這趟車是七點五十五從武昌站出發的。上車后東拉西扯的,時間隨著車輪的哐啷聲,很快就過去了一個多小時。

他聽太婆說女兒在北京高校當老師,而且還是博士導師,心想當老師的一定會認識很多人,如果能成為朋友,說不定到時會幫他牽線做紅娘。有些緣分,不就是在不經意間發生的么。他就與太婆聊起來,像小學生般好奇,故意流露出羨慕的樣子。

看到他問這問那,太婆果然表現得很興奮。說起女兒女婿頭頭是道。說完女兒女婿,她又說起外甥來。她說她的外甥更優秀。龍生龍鳳生鳳。那孩子從小就遺傳了父母的優良基因,對,應當是音樂基因。他高中時就從北京考到英國皇家音樂學院去了,那可是全世界最好的音樂學府呢。這孩子從沒有花錢去上什么培訓班,我們S話就是培優。他全憑自己的聰明才智。

她說著說著,還掏出手機,讓他看看外甥的演唱會。還稱,只要上百度搜索“歌唱家劉坤”就可以看到他在英國的專場演唱會。她鼓搗了幾下手機,嘆息著說:喲,我都忘記這不是高鐵,車廂里根本沒有網的??吹剿掷镎謾C,她趕緊問:你手機可以上網吧?唉,人老了,眼花。平時除了視頻說說話,一般不怎么上網的。不像你們年輕人。這會兒,他又在她那嘴里變成“年輕人”了。

見他沒有呈現出太多的好奇,她笑瞇瞇地收起了手機。隨后,又端起了放在茶幾上的茶杯。這時他才看清,她端在手里的只不過是一只糖水罐頭瓶。鐵皮蓋子上的標簽都完好如初。她杯子里頭根本沒有茶葉,只是半杯能映出燈光的白開水。她退休后都有好幾千塊,條件那么優渥,為何連一只像樣的杯子都沒有呢?

她是中學退休老師,剛才還說每月都有五六千元退休金,兒女都是大學老師,日子安穩而幸福,為何連一只像樣的茶杯都舍不得買呢?不用說,他們這個年齡的老人,都是從艱苦年代過來的,過慣了艱苦樸素的生活,哪怕兒女再有錢,哪怕自己口袋里錢再多,依然會省吃儉用。

瞅見他坐在自己的鋪位上翻書,太婆似乎有些索然無味。正在這時,一個高瘦如竹竿的女列車員推開了半掩著的包廂門。開始查驗車票了。她瞧到兩個上鋪都空著,不由問:這上頭的旅客都沒有來吧?

兩個人這才意識到,那上頭真的沒有人上來。他禮貌地點了點頭,說:也許是空鋪太多,也許是人家沒趕上車。反正人少安靜。我們休息更踏實。他說這話時,聽到太婆打了個飽嗝,瞅見太婆朝他不經意地瞟了一眼。

女列車員查驗兩人的身份證和車票后,以職業性的微笑,問:請問有誰還需要高級軟臥?都是獨立的包間,一個人睡覺最安靜。里頭還有獨立的衛生間。請問二位需要嗎?

他搖了搖頭。太婆見對方的目光從豎立的豪華箱子,又移向自己,趕緊擺了擺手說:不要不要,我在這里很好。

女列車員笑瞇瞇地離開,將包廂的推門關上。

太婆將一塊巧克力的包裝紙重重地扔到茶幾上,朝門外瞪了一眼,小聲地咕嘟道:軟臥就夠貴的了,誰還會換貴好幾百塊的高級軟臥呀。除非是錢多得沒處花了。

說罷,她又兀自玩著手機來。

他不再與她說話。就在幾分鐘前,當太婆再次問他為何不找一個北京女孩時,他窘得半天沒有回答。末了,她竟然嘟嚷了一聲:你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好多機會你沒有把握好,人生很失敗……

不知是自己四十多歲尚未成家,還是自己目前這種漂泊的狀態與她那對在大學當教授的兒女相比,實在是相形見絀,總之那“失敗”兩個字,像兩塊被顛簸的車廂彈起的石頭,擊得他后背一陣發涼。他自然能感受到對方那不屑一顧的神情。

從那一瞬間開始,他就打消了主動與她說話的念頭。

平時乘坐這趟列車的軟臥,上下四個鋪位總是會滿,自己還真是頭回遇到只有兩人的。如果與一位美女做伴,哪怕就是不說一句話,就是聞聞對方身上的青春氣息,也許都是一種享受??涩F在,自己面對的,偏偏是一位年已八十二歲的老太婆,一個說話刻薄的老太婆??磥?,今晚又得依賴看書才能度過這漫長的夜晚了。如果太婆也像男人那樣打呼嚕的話,那就更要命了。坐這種關在一個小門里頭的軟臥,無論是上鋪還是下鋪,他最擔心有人打呼嚕。他原本就神經衰弱。如果遇到呼嚕聲大的,他根本就無法入眠,只能整晚地看書,借以打發百無聊賴的時光。

他忍不住又瞟了眼正倚在床頭想什么的太婆,暗自思忖,她不算太胖,但愿她夜里不會打鼾,即使鼾聲響起,也只是小聲的。

他又看一會兒書,終于將《近距離》讀完。沒錯,就是那部十幾年前被一位華人導演改為同名電影、且榮獲過奧斯卡大獎的那篇小說。作者是美國女作家安妮·普魯,一位筆調粗獷狂暴,愛描寫蠻荒嚴酷、兇險孤寂、愛與失的作家。

太婆見他只顧埋頭看書,也不再找話??諘绲能噹镏挥袚u曳的燈光發出絲絲聲,以及外面傳來一聲接一聲的哐啷哐啷聲。那么單調,那么令人無趣。

他揉了下干澀的眼睛,瞅了下時間,發現都快十點了。他決定先去洗漱,然后打開被子,躺床上看書。哪怕是頂上的大燈關上,至少還可以打開床頭燈。

見他半天不想搭話,太婆似乎感到很無趣。他瞟見她從床上爬起來,伸了個懶腰,佝僂著干枯的腰身,推開門出去了。她也許跟自己一樣,想在臨睡前上下衛生間吧。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從箱子里翻出牙膏牙刷,想去前頭漱洗間洗漱,再回來看會兒書休息。

他剛走出包廂,迎頭碰到那瘦高的列車員走過來??吹剿鋈?,微笑著打了聲招呼。他也微笑著回了聲,以為她要過那頭去,就側起身讓她先行。誰知,她職業性地笑笑,小聲地招呼道:先生,請你過來一下好嗎?

他有些納悶,剛上車那會兒不是已經查過票了嗎?怎么現在還要查驗。他剛想問,但看到對方直往前走,身不由己地跟了過去。走到兩節車廂的交接處,對方這才壓抑著嗓音兒說:先生,真不好意思。你能否與別人對換下車廂?

換車廂?和誰換呀?

您可以和別人換,也可以讓別人換過來。她說到這兒,抬起眼皮朝那頭瞟了眼。他也跟著掉過頭,正看到那老太婆低著腦袋,佝僂著腰身從那邊盡頭走過來,眼睛根本不朝他們這頭瞟,直接鉆入了包廂里。

列車員直瞅見她進去了,這才不好意思地說:剛才那太婆特意找到她,稱,里頭就他們一男一女,實在不方便,要求幫忙調換下車廂,或是換其他人進來……見他滿臉驚異,對方又頗難為情地說:人家稱,她原來以為里頭有四個人,沒想到就你們兩個,她單獨與一個中年男人在一起,感覺到不安全……

此時列車又劇烈地顛簸了下,顛得他的身子一歪,心也跟著一沉。他感覺到兩面臉頰像被人抽了一下,火辣辣地難受。他從小就生活在閉塞的鄉村,高中尚未畢業就進村小學做孩子王,后來因為寫詩才進了縣城,繼而北上,成為一名北漂文人,一名打工記者?;盍舜蟀胼呑?,從來沒有與人紅過臉,更沒有想到去害人,不管在哪里,他從來與人為善。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個年逾八旬的老人,竟然會如此防備自己,竟用有色眼鏡盯著自己。

驟然間,不解、驚愕、憤慨、失敗,各種復雜的情緒,猶如一群涌動的蚊子,吞噬著他的神經。他仿佛一個青春少女,倏然遭到暴徒的踐踏蹂躪,令他健康的心靈處處磨損,傷痕累累。

他按捺住滿肚火氣,目光隨著前行的車廂跳動了幾下,不動聲色地對列車員說:你是想將我調走呢,還是將她調開呢?

這個像根竹竿樣豎在自己面前的女列車員,顯然是見多不怪的人,她陪著小心說:真對不起,我還是先幫你調調吧,如果實在不行,那就只能將她調到女性車廂里。說罷,她帶著他,敲開了靠衛生間的那個包廂。包廂沒有反鎖,她敲了兩下見沒有動靜,就直接推開了門。里頭黑乎乎的,從快速閃過的車窗外折射進來的微弱光線,他瞟見里頭左側下鋪上,蒙著被子睡著一個中年男人,正發出巨大的呼嚕聲。聽到推門聲,他馬上驚醒過來,瞧見是女列車員,也不吭聲,又翻身繼續睡去。

女列車員趕緊將門輕輕帶上,問他:你看這里行嗎?

不行。你沒聽到人家鼾聲如雷嗎?我神經衰弱,根本無法睡。

這個外表清秀、身材瘦高的女孩還真是善解人意,也許跟自己一樣,對那個太婆的要求有些膩煩吧,頓了下腳尖說:男性包廂只有這一個了……要不,我還是先去看看女性包廂吧。說罷朝前頭那節車廂走去。

對方的體貼入微的話,如一副安靜藥,陡然令他浮燥的心安靜下來。狹窄的走廊里空無一人。都十點了,一般的旅客此時都縮在各自的包廂里。他轉身折回15號包廂,推拉門半掩著,那太婆正在收拾著茶幾上的藥瓶。她佝僂著腰身,低著頭,似乎根本沒有看到他進來。他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直接靠在床頭,啪地拉亮床頭燈,然后隨手抓起那本《近距離》,心不在焉地翻起來。他故意將書頁翻得嘩嘩啦。

他乜斜眼睛,瞅到太婆一副冷漠的樣子,她時而倚著床頭假寐,時而掀開枕頭查看是否落下有東西。她又上床斜靠著,用眼角不時瞟著他,時而瞟向半掩著的推拉門。她將穿著皮鞋的雙腳伸在外面,隨著車身的晃動,一蕩一悠的,像兩只隨波逐流的老鴨子。

她就是只字不提自己要調鋪位的事。如果真的提及了,他也許心里好受一些。不過,重返包廂,他的怨氣如列車剛啟動時的噪音,漸漸消散,此時有的是可笑。瞧那副老態龍鐘的樣子,居然生出一堆少女的心事來。如果真的是個美女,對包廂里的陌生男人有警惕,提出調換鋪位的要求,倒也能理解。那才真的是叫孤男寡女。即使人家不提出,為了避嫌,也許他會主動提出??闪钏庀氩坏降氖?,一個滿臉皺紋、步履蹣跚,且已經八十多歲的太婆,居然會有如此想法。難道自己與她閑聊時,說錯了什么話?難道自己的某個不經意的動作令她受到了驚嚇?或者說,自己的模樣長得很丑很嚇人?應該是因為自己四十好幾了,怎么還不結婚?這也根本不是原因呀。根本不符合生活的邏輯!

正在暗自思忖著,女列車員又伸進腦袋來,對太婆說:老人家,只有前面車廂有女性的包廂,如果你要調的話,我幫你拿行李吧。

太婆趕緊哦哦兩聲。她已經將兩瓶藥和手機揣入羽絨服口袋里。那瘦高的身影彎下來,吃力地拎起茶幾底下的行李箱。太婆歪著腦袋,跟在后頭,神態自若,仿佛根本不是她要調換地方,而是那列車員主動請求她這樣做似的。他雙手捧書,眼皮都不抬一下。他還以為,老太婆至少會裝模作樣打聲招呼吧,可是,令他失望的是,那臃腫的身材轉過去時,連一聲招呼都沒有。他自己都覺得好笑。這個八十有二的退休老教師,剛才還與自己聊得熱火朝天,問這問那的,沒想到一轉身,就形同陌路了。人生真是變化一瞬間。聽到她的笨重的皮鞋聲拖沓而去,他松了一口氣。這里就自己一個人了,真是獨特的享受。自己根本沒必要為別人的做法去慪氣,而應為自己難得占有一個大包廂而高興呀。

他放下書,想將茶幾上的東西整理一下。同時將箱子里的另兩本書拿出來,想看哪本就看哪本,再也用不著擔心亮著頂燈會影響其他人休息。就在此時,他瞟見茶幾上靠車窗一角,有一只玻璃杯。那正是太婆匆匆留下的。他陡生起要將那東西馬上扔到窗外的念頭,可車窗是封閉的。他又將眼光移到了底下的垃圾桶,但馬上又否決了。自己好歹是讀書人,是做新聞工作的,怎么心胸如此狹隘呢?那不僅僅是不道德,簡直是齷齪了。

車子又顛簸了一下。他以最快的速度趿拉上皮鞋,抓起那只微微發燙的玻璃瓶,拉開半掩的推拉門,朝那個佝僂著已經走到走廊盡頭的背影喊道:婆婆,您的茶杯掉了。請將您的杯子帶走吧!

老太婆趕緊掉過頭來,顛著明顯趔趄的小步子過來。他將那個依然溫熱的罐頭瓶輕輕遞給她。搖晃的昏暗廊燈下,緊粘在黃色鐵皮蓋子一個笑吟吟的某知名女影星的頭像,連同一句“愛上一個美女,戀上一種水果”在車廂間搖晃著。光彩照人的女影星雙手托起的是兩瓣剝開的桔子,那上頭的綠色標簽上,亦有一塊窄窄的、小指寬的某某蜜桔的廣告詞:“罐罐鮮潤動人,聽聽戀戀不舍?!蹦怯跋衲橇钊诵奶拿牢?,顯得比瓶子更加奪目。

在交接的那一瞬間,太婆的眼神隨著車身顛簸而晃動,根本不敢直視他的微笑。她雙手接過自己的失物,欲言又止,最后很費勁地翕動起干癟的嘴唇,迸出兩個字:謝謝……

不知是走廊里鋪的地毯不平,還是她急著想離開,他瞥見她臃腫而佝僂的背影明顯打了個趔趄,玻璃瓶撞在車身上,發出“?!钡拇囗?,幸而路過的一位乘客扶了她一下。

他輕輕地關緊門,將門反扣上。他將行李箱從床底下拉出來。剛才還嫌擁擠,特別是對方那只笨重的大箱子,礙手礙腳的?,F在,這里一下就空蕩蕩的了,自己的心情更加空曠起來。他將箱子里的書全掏出來,擺放在茶幾上。他將太婆拉緊的窗簾全拉開。他要讓黑夜羨慕自己獨特的待遇。別人如果要占用一個包廂,可得多花好幾百元呢。

他將包廂里所有的燈光打開,仿佛在跟誰賭氣似的。窗外奔馳的氣流將初冬的夜色壓得黑沉沉的,時間不早了。他要在燈火通明的軟臥車廂里,好好讀讀書??吹綆c是幾點,讀累了就雙手捧書入眠。這種難得的機遇,這份獨特的感覺,像他這樣收入不高的北漂族,一生又能遇到幾次呢?

石野,湖北大冶人,做過農民和礦工,中學輟學后應征入伍至中國海軍陸戰隊服役?,F居北京,為某法治月刊執行主編。曾任《南方都市報》《京華時報》《法制日報》等多家報刊的首席記者、采訪部主任等職。近年有小說、散文刊發于《青年文學》《芳草》《中國鐵路文藝》等刊物。出版有“中國輿論監督報告文學三部曲”:《臥底歷險:我的第四次死里逃生》《臥底記者:我的正義之旅》《我在北京當記者》,長篇非虛構《我為人民說真話:人大代表王維忠傳奇》及長篇小說《生死暗訪》等。

責任編輯??? 袁姣素

猜你喜歡
太婆包廂茶幾
大掃除
一個沒有包廂的劇場
智能茶幾
細致描寫 借物抒情
什么破貓
卸妝
太婆的笑容
媽媽的孝心
設“學習包廂”莫忘公共空間改善
IT男自制“茶幾平板電腦”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