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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主觀副詞與客觀副詞的分野*

2020-10-23 05:47陳振宇王夢穎陳振寧
語言科學 2020年4期
關鍵詞:主客觀助動詞主觀性

陳振宇 王夢穎 陳振寧

1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上海 200433 2江漢大學人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56

提要 許多漢語副詞具有很強的主觀性。但是很難說它們有多主觀,主觀副詞和客觀副詞的界限在哪里?通過引入一種新的定量分析方法,可以為這一問題提供一個新的視角。首先選擇我們需要研究的句法和語義特征。然后通過自動蘊涵計算,確定哪些特征是主、客觀的表現。每一個副詞都有其獨特的分布。利用主觀性指數公式,可以從副詞的特征分布中對其進行評分,從而得出副詞的主觀性水平。最后,通過自動聚類計算,找出區分客觀副詞、中間副詞和主觀副詞的閾值。研究結論是:漢語主觀性副詞不僅在數量上有很大的優勢,而且主觀性程度較高。但總的來說,漢語副詞是一個高度彌散的連續統,沒有絕對的界限。

1 主觀性研究中的核心問題

1.1 主觀性的多維度以及主客觀的界限

從上世紀60、70年代開始,主觀性(subjectivity)與主觀化(subjectivisation)研究已經成為語法及語法化研究中的一個熱門話題,有不同的理論學派,如歷時主觀化和共時主觀化等等。如在Langacker的“概念化中的主觀化”(subjectification in conceptualization)理論中,“主觀的”和“客觀的”指的是“概念主體和客體”:一個實體是“被客觀地解釋”,即它在“臺上”,作為概念的明確的、焦點化的客體,而“被主觀地解釋”,即它在“臺下”,作為概念的隱含的、非自覺的主體(參看Langacker 2000中有關主觀化的專章)。不過,由于大多數句子都有臺上臺下的解釋問題,所以一般的句子并不在本文的考察范圍之內。

本文僅僅就主觀化研究中的“語法化中的主觀化”(subjectification in grammaticalisation)來進行考察,即Traugott(1995:48)等學者所研究的“語詞所表達的主觀性”問題,可以綜合為下面幾個方面。

1)所謂“主觀化”,涉及多個語法化維度。如:

命題功能(Propositional function)——→話語功能(Discourse function)

客觀意義(Objective meaning)——→主觀意義(Subjective meaning)

非認識情態(Non-epistemic modality)——→認識情態(Epistemic modality)

非句法主語(Non-syntactic subject )——→句法主語(Syntactic subject)

句法主語(Syntactic subject)——→言者主語(Speaking subject)

完全的自由形式(Full, free form)——→粘附形式(Bonded form)

因此,主觀和客觀的定義,就不能像早期那樣說得過于狹隘和絕對,而需要用一個較為寬泛、有一定程度差異的表述方式,按照Traugott(1995a)的觀點,廣義地說,主觀化即說話者對他所說的東西的信念與態度的語法表達方面的發展(the development of a grammatically identifiable expression of speaker belief or speaker attitude to what is said)。有了“信念”,就可以避免早期研究者只考慮“態度與評價”的局限,從而注意到各種主觀的認識和描寫。

有時主客觀的區分很容易看出來,如對說話者的評價、態度、情感的表達,肯定是主觀的;對事物的直接陳述,對它的信息內容的具體化,則往往是較為客觀的(但也不一定完全客觀,因為還有視角問題)。但是有時主客觀的區分卻不那么明顯,甚至還存在著不少語詞,它們從原來的客觀意義發展到主觀意義,并沒有顯示出太大的區別,很容易混淆。

2)1992年劍橋大學舉行了關于“主觀性”和“主觀化”的專題研討會并在1995年出版了會議論文集SubjectivityandSubjectivisation,沈家煊(2001)對它進行了介紹。論文集的第一篇文章是對當時“主觀性”和“主觀化”研究現狀予以綜述,作者Edward Finegan認為研究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1)說話人的視角(perspective),2)說話人的情感(affect),3)說話人的認識(epistemic modality)。三方面中,“視角”是最深入的,甚至動詞論元的選擇也由視角決定,因此如果用“有無主觀視角”作為主客觀區別,則沒有哪一個描寫不是受制于視角選擇,因此沒有一個話語是客觀的。所以從語法化的角度講,我們無法用視角作為研究的落腳點。另一方面,“情感”是指特殊的、強烈的情感,這使得研究的范圍會局限在感嘆、祈使等特殊領域中。有情感表達的當然是主觀的,但如果以此為標準,將會使研究對象大大縮小。

我們認為,認識的主觀性才是劃分(語法化中的)主客觀界限的關鍵。歷史上,對這一問題研究最多的是“情態”(modality)研究,包括義務情態(deontics)和認識情態(epistemic)。很多重要的主觀性理論都是從情態研究開始的。如Traugott(1989:36)認為不清楚是否有真正的客觀情態(truly objective modality)存在,尤其在認知領域更是如此,因此她提出“弱主觀”(weakly subjective)與“強主觀”(strongly subjective)概念,從而把Lyons(1982:109)所說的“You must be very careful”的四個意義重新表述為:

a. You are required to be very careful.(你得非常小心。) [義務情態—弱主觀]

b. I require you to be very careful.(我要求你非常小心。) [義務情態—強主觀]

c. It is obvious from evidence that you are very careful.(顯然,你非常小心。)[認識情態—弱主觀]

d. I conclude that you are very careful.(我得出結論,你非常小心。)[認識情態—強主觀]

Traugott對must的劃分是否合理需要進一步研究,不過這表明她與前人在理論上存在差異。她從英語的語氣助詞(modal auxiliaries,如“must、shall、will”)、斷定言語行為動詞(assertive speech act verbs,如“insist、suggest”)、語氣副詞(modal adverbs,如“apparently、probably、evidently”)三個方面來論證,提出如下情態主觀性強弱演化次序(引自Traugott 1989:43):

趨向I 趨向Ⅱ 趨向III 趨向Ⅳ

主要動詞 >前模態詞>義務情態>弱認識情態 >強認識情態

慣常體(habitual)

預言的未來(prophetic/rel future)

Traugott建議在趨向I、II與趨向III之間劃出界限,左邊的I、II是非認識情態的區域,而右邊的III是認識情態的區域。從金錢方面的債務到某種行為方面的債務可視為隱喻轉化,從具體行為如“站在…上”到言語行為如“堅持…”也可視為隱喻轉化,但向認識情態如結果、信念、據說(hear-say)、猜想等的轉化,卻不能如此看待,它們是會話含義的規約化(conventionalizing)的結果。請注意,在上述系列中,即使是弱認識情態也比強義務情態主觀性更強,所以仍然保持了她所主張的語法化單向性原則(向主觀性增強的方向演化)。

對規約化過程最好的解釋,是“語用增強過程”(process of pragmatic strengthening)理論(Traugott & K?nig 1991)。Traugott(1991)假定說話者總是允許聽話者做出一個較強的解釋,以推理出比他所說的更多的東西,隨著時間流逝,說話者的這一反復允諾,使聽者把一個附加的、富于表現力的目的賦予說話者,從而把原來的語用意義重新分析為語義意義,這就是“語義化”(semanticisation)。例如當說you must go意味“允許你去”(You are allowed to go)時,在一定的語境中,就可以表示“我要你去”(I want you to go),因此使“你”具有一定的義務要去;當說you must go意味“你應該去”(You ought to go)時,在一定的語境中,就可以表示“我認為你不得不去是事實”(one believes/concludes that it is true that you have to go),由此實現了由義務情態向弱認識情態的過渡。

Traugott的這一研究,開啟了主觀與客觀之間的連續統模型,也提出了主客觀劃分的基本界限,即“從非認識情態到認識情態”。不過,這一界限還太“剛性”了,實際上正如她自己的研究所示,在道義或更低的語法層次中,也有強弱不等的主觀性。

1.2 漢語的難題

漢語中存在“動詞>助動詞>副詞>連接性成分”的語法化路徑,這就意味著漢語中副詞與助動詞彼此界限模糊,很難嚴格區別。再加上助動詞和副詞的語義涉及情態,所以漢語副詞的主客觀區分也是一個令人頭痛的問題。漢語學界的確已經在考慮副詞語義主觀性強弱連續統,一個典型的做法是通過共現語序來呈現其語義主觀性的強弱差異。如張誼生(2014:222)列出的漢語副詞層級:

評注性——關聯——時間——頻率——范圍——程度——否定——協同——重復——描摹性

但在這一層級中,各個環節大致還是根據語義來區分的,而且究竟哪一個地方是主觀性和客觀性的分界并不清楚。例如“白白”與“沒”(同屬否定副詞)、“一直”與“一向”(同屬時間副詞),每一組內部的成員其主觀性也不相同。張誼生(2000)分出副詞三大類:描摹性副詞、限制性副詞和評注性副詞,把否定副詞全部納入限制性副詞。但潘海峰(2017:66,78)則認為,應該將否定副詞分為兩類,一般否定副詞屬于限制性副詞,而元語否定副詞屬于評注性副詞;表量的副詞也可以兼表情態,即所謂“主觀量”。

讓我們用一個例子來展示研究中的問題:有關認識的副詞“幾乎”。前人對“幾乎”的屬性覺得十分迷惑,根據趙春利和錢坤(2018)的綜述,歷史上有的把它歸入范圍副詞(張誼生2000),有的歸入程度副詞(李泉1996:384),有的歸入情態副詞(太田辰夫2003:273),有的歸入語氣副詞(宋玉柱1981)。把“幾乎”歸入不同詞類的原因是對它的主觀程度的認識不同。我們將楊德鋒(2017)、趙春利和錢坤(2018)等的論述結合在一起,總結出“幾乎”有如下這些語法性質:

1)后面多為肯定結構,但否定結構也不少,“幾乎+不/沒”都可以,但“幾乎+別”沒有。

2)可用于句首,只要后面有周遍性主語,如“幾乎所有人都來了”。也可用于句中狀語位置。

3)可用于陳述句和疑問句,但很少用于感嘆句,一般不用于祈使句。

4)前面不能有否定副詞,沒有“不/沒/別+幾乎”的用法。(“不是”類外圍副詞很特殊,不算在內)

5)有“幾乎差一點[范圍]”(幾乎差一點就翻船了)、“幾乎已經[時間]”(幾乎已經處于完成狀態)、“幾乎不可能[認識]”(幾乎不可能被攔截)、“幾乎應該[認識]”(這對于你來說是很復雜,幾乎應該是沒法完成的)、“幾乎白白[否定]”(幾乎白白流走了)、“幾乎好像[評注]”(車子啟動后怠速很低,幾乎好像快要熄火了)、“幾乎根本[評注]”(今日的局勢之下,俄羅斯幾乎根本就沒有逃生的機會)、“幾乎必須[評注]”(為了留住高學歷人才,這個高新區幾乎必須依靠大力度的人才補貼政策)、“幾乎頓時[時間]”(我幾乎頓時就已經辨認出來,這是威尼斯)等。(“[]”內的分類是根據張誼生2014的命名)

這些性質有的表現出相當強的主觀性,如“幾乎”可用于句首,可以在主觀性很強的評注副詞(當然只是部分評注副詞,大多數評注副詞前面不能加“幾乎”)之前,不能在否定副詞之后。但有的卻顯示出非主觀性一面,如后面可以是肯定結構也可以是否定結構,不能用于感嘆句和祈使句。顯而易見的結論是,“幾乎”并不表示真正的客觀性,而是一種主觀認識;但“幾乎”雖有主觀性,卻未必是最強的那種主觀性。

這正是我們研究中最大的困惑:

a)如何去衡量一個語詞單位的主觀性強弱,從而更好地呈現出主觀性的梯度。

b)應該在哪里劃出界限(哪怕界限存在一定的模糊性),從而使我們能較好地將主觀副詞與客觀副詞區分開來。

這兩個問題實際上也是一個問題:使用哪些特征來檢驗語詞,往往受制于研究者對主客觀分界的理解。例如李俊玲(2007)用是否用于比較句或是否用于“比”字句,“副詞+形容詞”是否只能用于謂語等來檢驗程度副詞的主觀性,這是一個不錯的方法,但比較句只適用于程度副詞,對大多數副詞來說無用。句法位置和所使用的句式有更大的適用性,可以作為一個重要的參數,但不同的句法位置是否就意味主觀性的不同?這本身也是一個問題。

再如劉燁(2011)使用否定句、感嘆句和疑問句來檢驗“白”和“瞎”的主觀性,也是不錯的方法。但問題是只要有其他可以讓感嘆句滿足的因素存在,很多副詞都可以用于感嘆句中。因此只有對那些必須用于感嘆句或根本不能用于感嘆句的副詞來說,才算是區別性的特征。最后,由于在具體語料中,一句話算不算感嘆句,許多情況下很難斷定,所以這一檢驗方法也不太好用。與感嘆句比較,否定、疑問和祈使更容易判斷,更適合作為檢驗標準。

除此之外,如果沒有較為通用的檢驗標準,還會忽略一些細節,如徐以中和楊亦鳴(2005)令人信服地論證了漢語“都”的主觀客觀等級,認為就主觀性而言,“都”(語氣副詞)>“都”(時間副詞)>“都”(范圍副詞)。但是,“范圍”實際上可以分出兩種:左向關聯的“我們都來了”和右向關聯的“他都干些吃力不討好的事”。該文沒有考慮的是,左向和右向的主觀性是否有差異?如果有,誰更大?這是因為文中仍然缺乏一個標準化的檢驗標準,而對當前問題的討論未必可以適用于新的問題。

2 漢語副詞主觀性程度調查

2.1 調查工作

本研究一共調查了968個副詞義項,我們使用北大CCL語料庫進行調查,同時參考了百度網上的實時語料,作為重要的補充。

義項的選擇始于2007年,當時從《現代漢語虛詞詞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中抽取了全部751個常用副詞義項,后來根據工作的需要,又在《現代漢語八百詞》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增添了一些義項。已經發表了一些階段性成果。陳振宇(2010a,2010b)介紹了副詞用于或不用于疑問的種種情況,李紅葉和陳振宇(2015)介紹了副詞接受或不能接受否定的情況,劉林和陳振宇(2015)則介紹了副詞與“已經…了2”搭配的情況。

在這些研究的基礎上,參照其他學者的研究成果,我們進一步添加了若干語法特征,一共16種(X表示所調查的副詞):別X、X別、要[義務需要]X、X要[義務需要]、沒(有)X、X沒(有)、已經X(個體事件)、已經X(狀態變化)、X已經、不X、X不、X(疑問)、X(非疑問)、X(疑問/非疑問)、XnegX(正反問)、X可用于關系從句。

需要說明的是,這些特征的選擇,對已有的研究依賴性很強。如果已有的研究錯了,那么這一選擇也就可能會有問題,但這是迄今為止,漢語學界可以看到的最全面的一個量化研究系列了,所以暫時以此作為基礎。相信將來會有更多更好的研究。

本調查表主要是基于“認識/道義情態是主客觀分界的主要模糊地帶”的觀念,采用三大句法操作來檢驗主客觀的區別:否定、疑問和關系化。不過,否定中還包括一些祈使操作。

1)否定限制。(客觀)命題性成分可以較為自由地被否定,而主觀性成分在否定操作中很受限制(參看李紅葉和陳振宇2015;張汶靜2017)。所以首先調查兩對肯定和否定的結構:①“別X”/“X別”——“要X”/“X要”(這就是所謂祈使式),②“沒(有)X”/“X沒(有)”——“已經X”/“X已經”。其次,由于“不”沒有與之相反的肯定形式,所以只調查一對結構:“不X”/“X不”。

另外,“已經X”有兩個不同的意義。一是表示某個特定事件的發生,這時副詞實際上并不是“已經”的語義作用點,例如:

(1)a.他們已經重新開始了。(也即“已經開始”)

b.這事已經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也即“已經淡出”)

c.我們已經按期到達了指定地點。(也即“已經到達”)

d.已經美美地睡了一覺。(也即“已經睡了一覺”)

二是表示某個特定性狀的達到,這時副詞是該性狀的一部分。例如:

(2)a.他現在已經十點才來上班了。 b.他三年前就已經不上班了。

c.這人已經有點風魔了。 d.你已經很不錯了。

在考察之前,我們先把它們區分開來。不過考察后的數據表明這二者都是客觀特征。

2)疑問限制。(客觀)命題性成分可以較為自由地提問,而主觀性成分在疑問操作中卻很受限制。陳振宇(2010a,2010b,2010c:196-262)有詳細論述。調查的“X(疑問)”,指副詞的轄域中必須是疑問結構,“X(非疑問)”指該副詞的轄域中排斥疑問結構,“X(疑問/非疑問)”指該副詞的轄域中是自由的,可以是疑問結構,也可以是非疑問結構。這里的疑問只包括詢問,而不包括反問等特殊用法。

“XnegX”構式則指該副詞可否用于正反問。一般認為,副詞不能用于正反問,而助動詞可以。如趙元任(1979:331)就認為“沒有”是助動詞,理由是可以用“有沒有VP”來提問。我們的調查表明,漢語副詞的確大多不能這樣用,但也的確存在所謂“反例”,而且還不少,例如:

(3)a.她問我經不經常坐公交車?

b.小壞蛋,看你以后還亂不亂說話!

c.我以后買東西盡不盡量索要發票呢?

d.產品研發投入過大,公司財務捉襟見肘,“工資照不照常發”成了當時公司的頭等難題。

這使我們推測,漢語副詞是“助動詞型副詞”(auxiliary adverb),與英語等語言的“附加語型副詞”(adjunct adverb)不同。附加語型副詞與助動詞區別極大,不但處于不同的句法位置上,而且不具有相互演化的歷史關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系統。而漢語副詞與助動詞通常都處于謂語前這一位置上,有的副詞是從助動詞演化而來,在句法位置上既有“副詞+助動詞”語序(他的確能夠完成任務),也有“助動詞+副詞”語序(這樣的話他也能夠常來看您)。漢語副詞與助動詞是一個系統,因此能否否定、能否用于正反問,就只是一個語義與習慣的問題??偟内厔菔?,越來越多的副詞會具有助動詞的語法操作,這可能是助動詞用法的保留,也可能是副詞受助動詞用法的影響而逐步感染獲得的。我們的語料調查表明,副詞用于正反問的情況是在逐步擴大之中(將另文詳細討論)。不過,這的確與主客觀性有關,因為不能否定的副詞就不能用于正反問,而用于正反問的副詞(多是方式、時間等副詞)僅僅是能夠否定的副詞中的一部分。

3)內嵌限制。(客觀)命題性成分可以擔任小句甚至短語層面的概念功能,因此可以較自由地內嵌于從句之中,而情態成分由于是句子層面的言語活動功能,所以在內嵌操作中很受限制。陳振宇和馬寶玲等(2015)提出從句有內嵌深度:從句內嵌越淺,與獨立小句的區別越??;內嵌越深,區別越大。還認為內嵌最深的是定語從句,它分為同位語從句(自指)和關系從句(轉指)。其中關系小句是句法考察中關心的重點,我們也用它作為標準,認為能自由進入關系小句的副詞,其主觀性是較弱的。

我們使用Excel表進行調查,橫軸為所調查的特征,縱軸為所調查的副詞,如果一個副詞有某一特征,標記為1;如果沒有標記為0。特征分布相同的副詞放在同一框中。表1是整個數據表中的一部分。

表1 調查數據表(1)調查數據使用“永新語言學”網站的開放程序進行自動蘊涵分析和自動聚類計算(方法詳見陳振宇和陳振寧2015;陳振寧和陳振宇2015,2017)。

2.2 副詞主觀特征和客觀特征

根據計算,各個特征自然匯聚為兩簇,如下頁圖1所示。

我們把它們歸類一下,得到以下兩簇特征,且兩簇特征存在相當好的對應關系:

1)主觀性特征:X(非疑問)/X(疑問)、X別、X要[義務需要]、X沒(有)、X已經、X不。即主觀副詞盡量用于道義、時間及否定詞的前面(外圍),不能被否定、被要求、被加以時間性質,不用于關系從句,不能有正反問。簡單一句話,即一般只用于獨立小句或嵌入較淺的從句(如賓語從句),不能進行各種基本句法操作,轄域內或者必須是疑問或者必須不是疑問,等等。

2)客觀性特征:X(疑問/非疑問)、別X、要[義務需要]X、沒(有)X、已經X(個體事件)/已經X(狀態變化)、不X、XnegX、關系從句。即客觀副詞盡量用于道義、時間及否定詞的后面(內部),可以被否定、被要求、被賦予時間性質、可用于關系從句、可構成正反問、可自由地管轄疑問非疑問結構等等。

圖1 漢語副詞主觀性考察諸特征之間的關系(2)圖中連線上的數字為連線的權重,數字越大說明關聯度越高。圖中權重最大的是中間連線,達507,即有507個副詞義項同時具有連線兩端的功能:可用于關系從句,也可表達”X(非疑問)“,這說明副詞中絕大多數是中間性的,會形成連續統。

3 漢語副詞主觀性程度類型

3.1 副詞主觀性分布

968個副詞義項,調查共得到基礎類型279個。顯然,對一個具體的副詞義項而言,主觀性特征越多,主觀性越強;客觀性特征越多,客觀性越弱。副詞義項有如圖2所示的主觀性等級(圖2中每個點代表一個副詞基礎類,共279個,但由于不少點相互重疊在一起,因此圖2中看不到這么多)。

圖2 漢語副詞主觀性等級的分布

可以看到,圖中副詞義項的分布沒有集中的區域,大體上還是較為均勻的,也就是說,相當地“彌散”(dispersive)。向右上角的方向是主觀性增強方向;左下角方向是減弱方向。

1)橫軸為不具有的特征的總數量,能使用的特征越少,說明該副詞越是受到限制,不能參與各種句法操作,主觀性越強;能使用的特征越多,說明該副詞各種句法操作越為自由,主觀性越弱。我們有:不自由指數=1-[(主觀特征數+客觀特征數)÷特征總數]。不自由指數用來衡量一個副詞不能運用的特征的多少,其中“特征總數”就是本文表1所調查的那些特征的數量。當不自由指數為0時,表1所有的特征都可用于該副詞,當不自由指數為1時,所有特征都不可用于該副詞。顯然不自由指數越大,則能夠運用的特征越少,該副詞主觀性越強。

2)縱軸為主客觀特征數量的比率,比率越大,主觀性越強;比率越小,主觀性越弱。我們有:主客觀比例=主觀特征數÷(主觀特征數+客觀特征數)。主客觀比例用于衡量一個副詞的主觀特征的相對頻率。當它為0時,沒有主觀特征,當它為1時,所有可運用于該副詞的特征都是主觀特征。顯然它的數值越大,主觀性越強。兩個指數的取值范圍都在0至1之間。

3.2 副詞主觀性等級

由于兩個維度都很重要,故在最終的主觀性判斷上需要綜合考慮。下面是主觀性指數的計算方法:

主觀性指數=(不自由指數+主客觀比例)÷2

表2 漢語副詞主觀性指數等級表(按從小到大排列)

續表2

續表2

續表2

調查結果說明:

1)漢語副詞在主觀性方面很難完全分出不同的類型,因為數據呈現出幾乎完美的連續統分布,也就是說,找不到可以用于劃斷的決定性的“缺口”。

2)但是的確各個副詞的主觀性差異很大,有主觀性極弱的,也有主觀性極強的,兩端差異明顯。

3)沒有主觀性指數為0或為1的副詞,最小的也在0.2以上。因此,即使是最客觀的副詞也多多少少有一點主觀性。確有副詞主觀性極大,達到0.965,這幾乎已經快到頂了。從這一點看,漢語副詞是偏向主觀性的。

4)主觀性等級與副詞的語義類有關聯,評注性副詞的主觀性指數都很高,方式副詞中很多副詞指數很低;但同一語義類型的副詞,在主觀性上有時也會相差很大,如同樣是張誼生(2014:22)所歸納的程度副詞和否定副詞,卻分布在一個較大的區域之中,這為潘海峰(2017:66,78)的觀點提供了證據:

程度副詞序列:很/稍微0.41 < 十分/非常0.465 < 稍許/極/最為0.565 < 特別/相當/有點兒0.615 < 何其0.735

否定副詞序列:不0.335 < 沒(有)0.535 < 別/莫[祈使]0.935 < 莫[沒有]0.965

4 主觀性副詞與客觀性副詞的劃分

為了找到劃分主客觀副詞的界限,我們仍然需要在上表劃出具體的閾值。閾值的劃分,并不是根據區間的大小來決定的,區間為0到1,并不是就一定按照0.5或者0.4~0.6來進行劃分。需要根據調查項目也就是這些副詞的指數取值分布來劃分。如果這些副詞都分布在主觀性指數很大的一段,或者都分布在主觀性指數很小的一段,則其內部很難有主觀性的區分;現在我們發現副詞的主觀性分布有大有小,這才有區分的必要,而如果大多數副詞都偏向主觀的一端,則在分類時也會向主觀一端偏移。這一技術的優點是:如果研究者在最初選擇調查的項目時,因為某種原因使得主觀性指數的數值整體地發生偏向,如使數值都比較大,則采用我們的技術方法后,在閾值劃分時會對此進行補償,使得這種偏向得到糾正。

我們采用自動聚類的技術來進行劃分,步驟如下:

1)先使用本文的數據對279個基礎類型進行自動聚類計算,經過四層聚類后。共得到10個類,其主觀性分布如下頁圖3所示:

可以看到,副詞的確是按主觀性強弱分布,其中1、3、4、5、6、7類是主觀性弱的副詞;而10、2、8、9類是主觀性較強的副詞。但是由于聚類是基于相似性的,所以這兩大集團之間會有交錯的情況。

2)根據圖3的分布,我們主張,將主觀性副詞的大致閾值設為0.7以上,而客觀性副詞的大致閾值是0.46以下,0.46到0.7的區間為中間的模糊地帶,也就是既不那么主觀,也不那么客觀的,或者既主觀又客觀的副詞,其中靠近0.7的,如0.6以上的可以稱為“弱主觀性副詞”。另外請注意,0.46和0.7的數值是個大概的數值,并不是絕對的界限,而僅僅是反映圖2中的大致分布而已。

從數量分布看,見圖4。我們這次所考察的全部漢語副詞義項中,客觀性副詞的數量略小于主觀性副詞,從這一點看,漢語副詞是偏向主觀性的。三者的比例是:客觀副詞(0.768)——中性副詞(0.895)——主觀副詞(1)

圖3 漢語副詞主觀性指數分布

圖4 副詞義項主觀性指數圖

5 結語

本文提出了新的量化分析方法,先確定考察的特征,再通過自動蘊涵計算,分析了各個特征之間的關系,從而提取出兩簇特征作為依據。在此基礎上,設計了“主觀性指數”衡量指標,為每個漢語副詞義項打分,從而排出它們的主觀性等級。最后又根據自動聚類計算,找出主客觀的大致劃分閾值。

我們發現,漢語的副詞,在主觀性方面是一個幾乎無缺口的連續統,十分地彌散,不過可以劃分出大致的區域。主觀性等級與副詞語義類型有關但也有相當多錯位的情況。不過從總的情況來看,主觀性副詞不但在數量上占優勢,而且有不少副詞達到了極高的主觀性;相反,客觀性副詞卻多多少少帶有一定的主觀性,很難達到高度的客觀。

現在回到前面所說的“幾乎”難題,我們嘗試來加以回答。從圖2中可以查到與“幾乎”相似的幾個副詞的主觀性排序,可以看到“幾乎”比表示約數的“差不多2”大得多,比“簡直”小得多,而“差不多1、幾乎、險些”則處于大致相同的等級上,這和趙春利和錢坤(2018)的結論大體一致,唯一的區別是趙和錢認為“險些”比“幾乎”更客觀,但我們覺得二者的指數相差十分微弱,所以可以看成是同一等級:

差不多2(大約)0.49 < 差不多1(判斷)0.615 < 幾乎0.635 < 險些 0.74< 簡直0.935

我們的結論是:“幾乎”是弱主觀性的副詞,或者是中性副詞中主觀性較強的一種。再看主客觀界限與情態的關系,數據如下所示:

該1[應該做什么]/須/得1[必須]0.435 <必須0.465 <要4[祈使]/必[道義,必須]0.49 <務必/許[允許]0.615 < 好像/可能1[認識]0.62 < 必定/必然0.635 < 明明0.715 <快2[祈使]/最好/必[認識,必定]/根本1[認識]0.735 < 該2[推測估計]/好似/一準0.74 < 也許/似乎/大半[可能性]/大概1[推測可能/或[猜測估計]/或許/或者[猜測估計]0.835 < 定然/許是0.865 < 定2[必然,認識]0.9 <莫1[祈使]/務/休[祈使]/別/斷斷/管[一定必定]0.935 <何妨/何須/斷乎[認識]/蓋2[認識]0.965

應該說,的確,道義情態(有下劃線的)一般都比認識情態(無下劃線的)主觀性低。但也有例外,這例外說明“客觀道義情態”(下劃直線)和“主觀道義情態”(下劃曲線)的區分,在漢語中是完全成立的,二者的指數差異較大:前者小于0.5,后者大于0.7。認識情態一般都是主觀性較強的副詞(都大于0.6),呈現一種連續統的分布,但內部也有較大的差異,即兩端相差很大,因此把它分成“弱主觀認識情態”和“強主觀認識情態”沒有問題,只是究竟在哪兒斷開不太明確,我們主張劃分在0.7處;另外,表確定和可能的認識情態副詞都分布在較寬的區域,不過主觀性最強的那部分一般都是表示確定意義的。

再看副詞“都”的幾個義項:都1(總括)0.295 < 都2(列舉)/都3(時間)0.735 <都4(語氣)0.835。

這完全證實了徐以中和楊亦鳴(2005)的等級序列,其中“都1(總括)”就是左向關聯的范圍副詞,它幾乎是完全客觀的;而“都4”是語氣副詞,它是高度主觀的;“都3”是時間副詞,居于其中,但也具有很強的主觀性。與徐和楊不同的是,我們還認為“都2(列舉)”作為右向關聯的范圍副詞,它的主觀性也比較強,與時間副詞“都3”的指數取值相同,而與左向的“都1”很不同,例如右向時不能否定“*你不都干些吃力不討好的事”,不能內嵌在關系小句中,等等。

本研究也留下了一些需要進一步考察的問題:

第一,按生成語言學制圖理論,越是主觀性強的項目句法位置應該越高,但我們的研究發現,同一個漢語副詞在狀語位置上有多個位置,這是一種常態,因此,就有可能在語序上倒過來,如前面所說的“幾乎根本”“幾乎頓時”等例子,“幾乎”的指數是0.635,但評注性副詞“根本1”是0.735,而“頓時”雖為時間副詞,但指數高達0.965(因為它的用法極為受限)。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所以共現時的語序與主觀性強弱之間可能是一種更為復雜的關系,而不是簡單的正比關系。那么我們應該如何確定共現語序的制約因素?

第二,一個副詞如果處于不同的句法位置,是否會導致它的主觀性發生改變?如果能發生改變,則是否意味著它的主觀性等級也會不同?這時的主觀性強弱又如何確定?它與該副詞默認的主觀性強弱之間是什么關系?這些重大的問題都需要進一步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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