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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語法化“擴展效應”看反預期話語標記的形成*
——以“不料”“誰知”為例

2020-10-23 05:47
語言科學 2020年4期
關鍵詞:同構主語語義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北京市 100875

提要 “否定詞/疑問詞+心理動詞”類反預期話語標記“不料”“誰知”的演變與其所在環境變化密切相關,從語法化擴展效應來看,“不料”“誰知”同構項S2經歷了從體詞性成分到謂詞性成分或小句甚至句段,“不料”“誰知”前面的成分S1經歷了從事件主語到背景小句、預期小句的過程;句法地位從核心成分(動詞核心)到邊緣成分(語用標記);語義—語用環境經歷了從(反問義>)否定義>反預期義,單個未然事件演變成多重已然事件。在其他語言中,這類從疑問/否定相關標記演變而來的反預期話語標記同樣常見,不過,直接通過否定心理預期表達認知主語反預期態度的情況相對較少。

1 引言

語法化“擴展效應”(the expansion effect of grammaticalization)是Himmelmann(2004)針對傳統語法化“窄化效應”(the narrowing effect of grammaticalization)的不足提出的。傳統分析某一具體語法化項的語法化過程,一般是基于Lehmann(1985)提出的“語法化標準理論(Standard Theory of Grammaticalization)”,從組合特征和聚合特征提出了六種語法化參數(grammaticalization parameters)來關注“語法化項”本身是如何演變形成的。

這種觀點通常認為語法化就是一個單純從“實詞性成分 > 虛詞性成分”或“虛詞性成分 > 語法性更強的虛詞性成分”的過程,從而忽略了語法化項所在環境的重要作用,因而受到質疑。面對這一問題,不少學者都認為,一個詞項的語法化是在一定的組合環境(syntagmatic context)中發生的(如Lehmann 1992, 2002;Hopper & Traugott 2003;Himmelmann 2004等)。Himmelmann(2004)進一步提出了“基于環境的語法化觀(the context-based view on grammaticalization)”,將關注重點由“語法化項”轉移到了“語法化項所在環境”。

彭睿(2009,2020:86)指出語法化具有“雙重效應”,即語法化過程不僅包括語法化特征的“窄化”,同時還體現在語法化項及其所在構式的環境“擴展”,并認為“語法化的擴展觀主張環境擴展是語法化的根本特征,體現出與人們熟悉的語法化理論的不一致性”?!罢笔菑恼Z法化項本身出發,把語法化看作是一個以緊縮(condensation)和耗損(attrition)為特征的“減量”(decrease)過程,比如語法化項語音和語義內容的失落(lose)及其與其他成分關系的受限(constrained)。語法化的“擴展效應”則是以語法化及其所在構式的環境為視角,將語法化定義為一種“增量”(increase)過程。

根據Himmelmann(2004:32-33),語法化涉及三個層次的擴展(參見彭睿2009,2020):

i)同構項類型擴展(host-class expansion),即能與語法化項構成組合關系的成分類型的增加。如指示代詞(demonstrative)通常不能修飾指稱獨特事物的名詞,但語法化為冠詞(article)后,就可以修飾包括專有名詞及sun(太陽)、sky(天空)和queen(女王)等指稱獨特事物的名詞。

ii)句法環境擴展(syntactic context expansion),比如,由于語法化,語法化項所在構式能出現的句法環境從核心論元(主語或賓語)擴展到他不曾出現過的其他句法環境,如漢語介詞中。

iii)語義—語用環境擴展(semantic-pragmatic context expansion),這里的環境也是針對語法化項所在構式而言的。這一點也反映在指示代詞和冠詞的區別上。如“指示代詞+名詞”只出現于有上下文或前指成分的環境中,而“冠詞+名詞”則不拘于此。

上述三個層次的擴展(expansion),其中語義—語用環境的擴展是其中的核心特征。彭睿(2009)根據漢語具體的語法化現象分析,認為語法化的擴展效應的準確表述應該是語法化項的同構項類型的擴展以及語法化項所在構式的句法環境和語義—語用環境的擴展或轉移。環境類型的轉移是語法化擴展效應的重要一環,也體現在同構項類型、句法環境和語義—語用環境三個層次上。

“否定詞/疑問詞+心理動詞”反預期話語標記(counter-expectation discourse marker)是漢語中專門標記說話人反預期語氣的話語標記(discourse marker),數量眾多,演變過程具有一定的平行性。(1)Traugott & Dasher (2002:157-158)認為反預期標記是話語標記的一類,如英語中的in fact, indeed, certainly, in truth 等詞和短語。本文討論的反預期話語標記是指專職表達反預期這一語用功能的話語標記,涵蓋范圍僅限于“否定詞/疑問詞+心理動詞”這一類,不涉及其他表達反預期語義的手段或詞類,如 “反而”“偏偏”等連詞或副詞。

其中,“不料”和“誰知”使用頻率相對較高,演變路徑清晰,極具代表性。Himmelmann(2004)提出的“語法化擴展觀”(grammaticalization as expansion)對“不料”“誰知”如何在環境中獲得反預期功能極具解釋力,原因在于反預期話語標記是從功能角度劃分的語用類標記,所在環境對其功能的影響占主導地位,而“擴展效應”著重強調語法化項所在環境的變化是語法化的根本特征。來源于“否定詞/疑問詞+心理動詞”的反預期話語標記在來源意義上相對明了,但是它如何在所在構式中由跨層結構演變形成,并獲得“反預期”的功能,仍需要進一步探索。

2 反預期話語標記

話語標記是語言系統中一類特定的范疇,它具有特殊的地位,既體現在能夠幫助說話人建立具體信息之間、信息與語境之間的聯系,同時也有助于使聽話人更好地理解話語內容及說話人的意圖。關于話語標記的界定,前人研究甚多,本文首先基于話語標記理論。(2)話語標記理論由Kaltenb?ck、Heine & Kutva(2011)提出,后由Heine、Kaltenb?ck & Long(2013)、Heine(2013)進一步論述相關概念及理論。其基本假設是,應當區分構成話語的兩個組成部分——句子語法(sentence grammar)與附加語語法(thetical grammar)。雖然這兩個部分的語法共同作用才能構成話語結構,二者應該被視為不同的兩個獨立范疇。從句法特征來看,Heine(2013:1210)曾指出,話語標記的顯著特征一是句法上具有獨立性,換句話說,就是獨立于句法環境而自足,不作為前后言語結構中的組成成分,即使移除話語標記也不會改變其主體結構的句法結構;二是語義上具有非限定性(non-restrictive),即Heine(2013:1210)所說的“話語標記的語義并非句子命題含義的一部分”,一般只具備程序性含義(procedural meaning)。話語標記在結構上一般相對固定,形成一個整體標記,中間不能插入其他成分。此外,話語標記一般在韻律上自足,且常見于口語交際,也包括書面語中口語部分的內容。綜合已有研究對漢語話語標記的界定,我們認為“漢語話語標記是常見于漢語交際口語中的特殊功能范疇,是漢語中句法獨立、韻律自足、語義具有非限定性、包含程序義且結構固定的一類語言單位的總稱(參見陳家雋2016)”。

Heine等(1991:192)率先提出反預期標記,認為反預期標記是語言中用來表示反預期信息的手段,表示一個陳述在某種方式上,與說話人認為在特定語境中屬于常規的情況出現了偏離。Traugott & Dasher(2002)還認為“反預期”用來指對大多數話語來說都很重要的“新穎性因素(novelty factor)”。換句話說,與舊有的認知預期相反或者不同的新信息。若從“反預期”與命題之間的關系來看,可以用一個基本的抽象模式表示,即“先存命題E-偏反關系-當前命題P”,理清這一模式中三個成分之間的關系,才能了解反預期標記及其類型。吳福祥(2004)根據被標注信息的類型將反預期信息分為:偏離聽話人預期、偏離說話人預期、偏離常理三種。這一分類實際上可以劃分出兩個層面,一是對預期的界定,二是反預期的主體確認。對預期的界定,可分為無定預期和特定預期,無定預期即Lakoff(1987)的 stereotypes 和吳福祥(2004)所說的“常理”,“特定語言社會共享的預期、觀點和判斷”;特定預期是在線的,指具體語境中出現的情況,這一預期一般涉及的是事件主體的預期。對反預期主體的確認,主要分為說話人和聽話人,甚至還存在第三者的情況。此外,還應涉及偏反關系的類型以及反預期話語標記的轄域問題等。本文結合話語標記以及“反預期”的性質,對“不料”“誰知”這一類“否定詞/疑問詞+心理動詞”反預期話語標記定義為:“不料”“誰知”等反預期話語標記是漢語中一類句法獨立、韻律自足、結構固定,語義上表現為說話人對特定預期的極性偏反,且轄域限定在當前命題的一類語言單位。

谷峰(2014)也總結了漢語表達反預期信息的六種手段:連詞(反而)、插入語(誰知)、副詞(竟然)、句式(讓步復句、“連”字句、問原因的“怎么”句)、語氣詞(呢、啊)、語序(吃多了vs多吃)。上述總結的六種手段在其他語言中也有所表現。根據其分類,本文涉及的反預期話語標記“誰知”屬于插入語一類,而“不料”屬于連詞還是副詞存在爭議,陸方喆(2015)將“不料”“誰知”看作是連詞一類。本文暫且擱置這類話語標記的性質歸屬問題,從其反預期功能出發,分析其功能獲得和擴展過程。

反預期話語標記“不料”“誰知”中反預期功能與否定、疑問密切相關。不僅漢語如此,其他語言中同樣用否定或疑問的相關標記來表達反預期或意外范疇。如Koo & Rhee(2013)就曾表示現代韓語中的 -tam和 -lam在陳述句中作為意外標記出現,與表示不滿義的句尾小詞標記同形,其功能是表示一種感嘆。它們來源于與疑問詞的融合,形成反問義,而后用來標記這一反預期信息。例如:

(1)a. sinay-s mwul-i eccem ilehkey malk-tam

小溪-屬格 水-主格 多么 像.這樣 是.干凈-感嘆

小溪的水多么干凈??!

b. i elmana khu-n unhyey-o-lam

這 多么 是.大-定語 恩惠-系詞-感嘆

這是多大的恩惠??!

“不滿義”的出現所涉及的特征之一就是不符合正常預期的情況,所以“不滿義”可以被概括為反預期,即為意外范疇的基本要素。所以例(1)中表示感嘆語氣的同時,實際上也標記了說話人的一種反預期,即(1)a “沒有想到溪水這么干凈”,(1)b “沒有想到會有這么大的恩惠”。韓語的-tam和 -lam這一現象就是陳振宇和杜克華(2015)所說的“語用遷移(pragmatic transformation)”,是一種錯位現象:A類形式(A-form)實際上卻起著B類的意義功能(B-function)。漢語的 “但是”、“反而”(3)袁毓林(2008)曾談及“反而”也具有反預期的表現,即按照常理應該實現的P卻沒有實現,倒是出乎意料地實現了與之相反的R。等轉折連詞、副詞也可以表達反預期信息。

無論是哪種語言,表達反預期信息的手段都很多樣,谷峰(2013)總結漢語的六種方式,大部分也適用于其他語言。不過,大部分語言主要還是借助助詞或其他功能的標記來表達,主要方式都是通過形成一種對立,即隱含的心理預期與所在小句形成對比,從而間接表達一種反預期,這種反預期表達一般僅限于小句之內。但是,很少有語言會出現類似于漢語“不料”“誰知”以及英語的unexpectedly這種反預期話語標記,其反預期義直接來源于成分語義的加合,而反預期關系關涉前后兩個小句,顯性的預期表達和已然的事實形成鮮明的對比,說話人直接用這種反預期話語標記表達自己的主觀態度。此外,它還具有陸方喆和曾君(2019)提及的促進語篇連貫的功能。

3 反預期話語標記“不料”“誰知”的演變過程

本文以“不料”“誰知”為例,描述漢語來源于“否定詞/疑問詞+心理動詞”反預期話語標記的形成過程,通過語法化的“擴展觀”來分析其演變形成的動因和機制。根據來源演變的組合關系,本文將其分為兩類:一是否定詞+心理動詞(“想、料、期、承望、圖、意”等);二是疑問詞+心理動詞。(4)“否定詞+心理動詞”反預期話語標記主要有:不意、不期、不料、不圖、不想等?!耙蓡栐~+心理動詞”反預期話語標記中“疑問詞”一般表示的是反問語氣,主要有“誰(孰)、哪(那、怎)、豈、何”等。根據疑問詞的不同分為:A:誰(孰)+心理動詞:誰知、誰料、誰想、誰想到(道)、孰知;B:哪(那、怎)+心理動詞:那料(想)、那(哪)想、那(哪)曉得、(那)哪知(道)、那言、怎知(道);C:豈+心理動詞:豈知、豈料、豈意;D:何+心理動詞:何圖、何意。這里的否定詞主要是“不”,疑問詞主要是“誰、孰、豈、哪(那)”,而這里的心理動詞主要是表達預計、預料、想法、意愿等語義的動詞。這一類動詞與“預期”義具有相通之處,是表達反預期信息主要來源義之一。第二類的“疑問詞”更多的是無疑而問,即反問,表達出乎意料的一種語氣,反問又與否定有相通之處(參見董秀芳2008)。

“預期義”必定包含兩個相關命題,即先存命題E和當前命題P,而“預期義”相關標記一般位于兩個命題之間,標記兩者之間的關系,從而形成“[先存命題E] -關系 -[當前命題P]”這一基本模式?!胺搭A期義”也就意味著兩個命題之間是“偏反關系”,即“[先存命題E]-偏反關系 - [當前命題P]”。這一基本抽象模式也展示了反預期話語標記所在構式的相關環境特征:首先,必然存在著兩個命題,其中“先存命題”作為認知預期,可以隱含不出現,而“當前命題”則是已發生的真實事件;其次,命題之間是偏反關系,即真實發生的事件所在的“當前命題”與認知主體預期的“先存命題”存在偏反關系;(5)“偏反關系”一般包含兩類關系,一是極性關系,即E=-P;二是部分偏差關系,即E≠P,命題中的部分成分不同。本文涉及“反預期”一般指的是極性關系,即E=-P。這一分類總結來源于強星娜、唐正大對“反預期·命題情態·命題態度”分析的一次講座內容,對筆者很有啟發,再次表示感謝。再次,這一預期的認知主體并不是事件主體。此外,反預期話語標記的轄域只限于當前命題。

“不料”和“誰知”類型略有不同,前者由偏正結構“否定詞‘不’+動詞‘料’”演變而來,“誰知”則是源于主謂結構“疑問詞‘誰’+動詞‘知’”。對兩者來說,其窄化效應都是表現為兩個源構素“不”和“料”,“誰”和“知”之間理據性(motivation)和加合性(compositionality)的消失。但是從語法化項及其所在環境來看,“不料”作為一個整體看做一個語法化項,其語法化域是“S1,[[不+料]+S2]]”,其中直接同構項為S2,S1是“不+料”密切相關的成分。同理,“誰知”的語法化域是“S1,[[誰+知]+S2]”。

3.1 “不料”的演變過程

反預期話語標記“不料”是由否定詞與心理動詞組合而成,關于“不料”的界定,學界有不同的觀點。呂叔湘(1980:101)認為是動詞;張玉金主編的《古今漢語虛詞大辭典》把“不料”歸類到“情態副詞”,表示某種情況出乎意料之外。太田辰夫(1987:300)將“不料”納入連詞這一類,朱景松所主編的《現代漢語虛詞詞典》也與太田辰夫相同,將其歸入連詞,用在復句后一分句的開頭,表示轉折,常與“倒、竟、就、偏、卻”等副詞連用。以上三種對“不料”性質和功能的描述,由于觀察視角不同,得出的結論也有所不同。呂文從其結構的組合性出發,張文從語用功能出發,太田辰夫則關注句法環境。借鑒前人觀點,我們從其來源結構出發,結合其功能,注重所在環境的變化來對“不料”的演變過程進行全方位考察。

反預期話語標記“不料”源于上古漢語偏正結構“不+料”,其中“料”是及物動詞,意為“估計、清查、計點”,例如:

(2)民不可料也!夫古者不料民而知其少多,司民協孤終,司商協民姓,司徒協旅,司寇協奸,牧協職,工協革,場協入,廩協出,是則少多、死生、出入、往來者皆可知也。(《國語·周語》)

“料”作為一個核心動詞,意為“計算、估計”,“不”為否定。例(2)“古者不料民而知其少多”意為“古者不清查人民,就知道人民人數有多少”。這里的“不料”動作動詞,有施事主語和受事賓語。

3.1.1 從同構項類型的角度看“不+ 料”的演變過程

從同構項類型的角度,“不+料”從偏正結構演變成“反預期”話語標記的過程大致分為四個階段:

i)S1是具體有所指的施事主語,同構項S2一般是名詞,既可以是具體名詞,也可以是抽象名詞,表示被估計的對象。這里的“不”否定的是“料+賓語”這一動作,表示這一動作并未發生。如上文的例(2),下述例句:

(3)a.且夫從者聚群弱而攻至強,不料敵而輕戰,國貧而數舉兵,危亡之術也。(《史記·張儀列傳》)。

b. 其少知之人,不量利害,不料虛實,不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量與不量,料與不料,度與不度,奚以異?(《列子·力命》)

兩例中“不+料”的主語都是謂語的施事者“從者”、“少知之人”,例(3)a 的賓語是具體名詞“敵”,這里的“料”為動作動詞。例(3)b 的賓語是抽象名詞“虛實”時,“料”就從動作動詞的“估計”引申出心理動詞的“估計、預測、猜想”。從例(3)b 中表示“估量”義動詞的“量、度”對舉使用可以看出,“料”這一階段仍然是核心動詞,意為“某人估量(抽象)某物”。正如Lin(2003)指出,漢語否定詞“不”傾向于選擇一個不需要輸入任何能量就能獲得這一情況的狀態情景作為其補語成分。從而上述例句均表現出事件狀態性,并不說明事件是否發生。

ii)這里的S1出現兩解,可以理解為事件主語(隱含)或前文背景事件,同構項S2是動詞性短語,是“不料”的謂詞性賓語,表達已然事件。這里的“不”是否定動詞“料”, S2是S1的順承事件,或結果事件,若S1事件的發生在認知主語的預期之外,就會有已然性事件描述和反預期語義表達兩種理解,這一階段也是“不料”演變形成話語標記的臨界環境。

據語料顯示,唐代出現這種兩解的情況,例如:

(4)臣當道去九月內,量發兵士往朗州,招安戶民。不料偶失威嚴,遂中奸便,須謀補卒,爰議班師。(《全唐文》)

例(4)是說話人表述自己的經歷,可以理解為描述一般的已然事件,“不料”的主語“臣”既是說話者,也是“偶失威嚴”的事件主語,動詞短語“偶失威嚴”是已然事件,與上文事件具有時間先后順序。但因事件主語“臣”的省略,“不料”前的背景事件“當道去九月內,量發兵士往朗州,招安戶民”也可以理解為S1,“偶失威嚴”S2是在其后發生,且在意料之外,由“不料”表達的。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事件主語和認知主語同為“臣”。李宗江(2015)認為這里的“不料”之所以可以表達意外的意思,在于否定動作必然否定動作的結果,通過不過量準則(沈家煊2004)可以從“不料”推導出“沒有想到”即“意外”的意思,不一定非要把結果說出來。換句話說,就是“不料”本身發生轉喻,由否定“料”這個動作,到否定“料”的結果。不過,從上述例句顯示,實際上是因為“不料”的同構項S2的擴展凸顯了這一反預期信息。

iii)S1是背景事件,其中隱含先存預期,同構項S2為完整主謂句,表示已然事件,S1和S2具有時間先后順序,只能做反預期義理解。

唐代變文及以后開始出現在對話語體中,但是仍有所限制,例如:

(5)a. 不悟前生業障深,直來下界詣雙林。蓋為父母恩義重,不料魔家力來強,惱亂如來多罪障,容儀變卻受怨沈,惟愿釋迦生慈憫,舍記莫記生念心。(《敦煌變文·破魔變文》)(6)感謝匿審專家指出早在《敦煌變文》中已經出現“不料”理解為表達反預期義的例句,根據此文的上下文語境,可知S2表達的是“魔家力來強,惱亂如來多罪障,容儀變卻受怨沈”這一完整結果事件。從擴展效應的演變過程,以及S1類型的擴展過程,S2為完整主謂句的類型應該晚于動詞短語的類型,但是由于歷史語料的局限,所以只能基本斷定臨界階段的“不料”和反預期話語標記“不料”都出現在唐代。

b. 每聞陛下軫念之言,微臣恨不身先士卒。所問於方計策遣王友明等救解深州,蓋欲上副圣情,豈是別懷他意?不料奸人疑臣殺害裴度,妄有告論,塵黷圣聰,愧羞天地。臣本待辨明一了,便擬殺身謝責。(《全唐文》卷六百五十)

這一階段,例(5)“不料”有認知主語“微臣”、“姊妹三個”,表達反預期義的主體。S1是“不料”前的背景事件,且使用表達“大概如此”推測的“蓋”,作為背景知識蘊含著言者對這一事件“特定預期”,而同構項S2是完整的主謂句“奸人疑臣殺害裴度”或是用多個小句表達一個完整事件“魔家力來強,惱亂如來多罪障,容儀變卻受怨沈”,與S1隱含認知預期形成偏差關系,用“不料”標記這一偏差關系,表達反預期義。且認知主語與事件主語不同指,前文背景與發生事件具有時間先后順序。

iv)同構項S1是特定預期,同構項S2反預期已然事件,S1和S2之間存在先存預期與已然事件之間的顯性偏反關系,這一階段“不料”才出現在典型的反預期環境中。

這一類典型的反預期義到明代開始大量出現。例如:

(6)高秀才聞此消息,逕來收他骸骨,不料被地方拿了,五城奏聞。(《型世言》第一回)

例(6)S1“逕來收他骸骨”的發生后于S2“被地方拿了”的發生。這里的S1是一個未完成事件,表示一種特定預期,即“本以為可以收到他的骸骨”,而S2則是已發生的反預期事實。這一類反預期環境是最為典型且反預期語氣最重。反預期話語標記“不料”S2所在事件大量出現標記當前時間的時間詞,通過語氣停頓,提醒說話人這一反預期事件的發生,例如:

(7)a.大堤花里錦江前,詩酒同游四十年。不料中秋最明夜,洞庭湖上見當天。(《全唐詩》)(7)感謝匿審專家提出早在《全唐詩》中已經出現了兩例S2中出現時間名詞的例句,另一例句為“積云藏險路,流水促行年。不料相逢日,空悲尊酒前?!?。S1中隱含著一種特定預期或者說一種慣常認知,與“不料”標記“中秋最明夜”和“相逢日”出現的事件出現偏差,從而形成反預期??梢?,這種用時間的對比來強調反預期的語義,從唐代就已經出現,到明代成為典型。

b. 月娘與眾姊妹,都穿著袍出來迎接,至后廳敘禮。與眾親相見畢,讓坐遞茶,等著夏提刑 娘子到才擺茶。不料等到日中,還不見來。(《金瓶梅》第四十二回)

例(7)a “中秋最明夜”、例(7)b “等到日中”,分別作為S2的組成部分,凸顯了當前事件“洞庭湖上見當天”和“還不見來”的時間,形成一定的語氣停頓,表達了說話人提醒聽話人的后文內容,同時也強化了反預期語氣。

由于“不料”既有直接同構項S2的變化,也存在與“不料”密切相關的S1變化,所以在同構項類型變化上相對復雜。首先是S1,由事件主語演變成背景事件,再擴展到預期事件。S2由名詞賓語擴展到動詞短語、小句。S1和S2之間的關系也由主賓語關系擴展到時間順序的已然事件關系,再擴展到特定預期與已然事件的偏反關系?!安涣稀钡耐瑯嬳椬兓梢钥偨Y如表1所示:

表1 從“不+料”到“不料”的同構項變化

反預期話語標記“不料”的同構項類型有一個轉移過程,S2由名詞賓語轉移至表示已發生的客觀事實的動詞短語或小句,S1也經歷由事件主語到認知主語的轉移過程。而后又經歷了一個擴展過程,即S1和S2由順承事件關系擴展到非順承偏反關系。

3.1.2 從句法環境來看,“不+料”經歷了由核心成分到邊緣成分的過程。

偏正結構“不+料”中“料”是整個小句的動詞核心,有自己的施事主語和受事賓語,否定詞“不”用來否定動賓短語表示的動作,整個小句所表示的事件具有狀態性。例如:

(8)夫群臣諸侯不料地之寡,而聽從人之甘言好辭,比周以相飾也,皆奮曰“聽吾計可以強霸天下”。(《史記·張儀列傳》)

“不”否定的是整個謂詞“料地之寡”這一動作,但并沒標記這一動作是否發生,且這時“不料”作為核心動詞,關聯的只是主語“群臣諸侯”和賓語“地之寡”。

當“不+料”后面的賓語擴展到動詞性成分時,句子中就包括“料”和另一個動詞,且這兩個動詞共用一個主語。那么,“不+料”與另一個動詞性成分誰做動詞核心可以有兩解,從而出現了臨界環境,如上文例(4)“臣當道去九月內,量發兵士往朗州,招安戶民。不料偶失威嚴,遂中奸便,須謀補卒,爰議班師。(《全唐文》)”。如果把“料”看作核心動詞,那么“偶失威嚴”則作為謂詞性賓語,表示沒有預想到這一事件。由于出現兩個動詞,“不”在這里的否定轄域只管轄到了動詞“料”,表示“沒有想到”,并不管轄到“偶失威嚴”。另一種理解則是“偶失威嚴”做動詞核心,那么“不料”就變成了邊緣成分,且事件主語與認知主語相同,隱含未出現,所以可以理解為標記認知主語表達“沒有想到”這一反預期語氣。

隨后出現“不料”的認知主語和事件主語不同指,“不料”后面表達一個完整事件,那么這里的“不料”在本句中只能理解為邊緣成分,即表達認知主語對已發生事件的反預期語氣,前文出現的已然事件則作為背景存在。例如:

(9)獻公打帳要吃,驪姬道:“食自外邊來,還該他人嘗之?!鲍I公便將來與個小臣吃,不料吃下便死。(《型世言》第八回)

例(9)的中“不料”是認知主語表達的反預期義,與S2事件主語“小臣”不同指,且其后連動結構“吃下便死”是本句的核心成分,前文背景“獻公便將來與個小臣吃”隱含著特定預期“只是給小臣嘗嘗食物,不會發生不好的結果”,依照時間順序發生的事件“吃下便死”卻和隱含在背景事件的特定預期出現偏差,而且是最壞的結果,從而形成反預期。

此外,反預期話語標記“不料”還擴展到特定預期和當前事件不是順承關系,特定預期表示計劃去做但并未完成,當前事件已完成。不過,“不料”仍然作為邊緣成分標記“反預期”語氣。例如:

(10)果然馮外郎去拿了一封四錠沖頭付與周一。周一便來尋張三。不料張三又等不得,在大街上當鋪內,已是當了五兩銀子,趕去一個時辰都送了。(《型世言》第三十六回)

例(10)特定預期事件“周一便來尋張三”未完成,當前事件“張三又等不得,在大街上當鋪內,已是當了五兩銀子,趕去一個時辰都送了?!本鸵呀浲瓿?,從而形成反預期義。反預期話語標記“不料”只是標記認知主語的反預期語氣?!安涣稀钡耐瑯嬳椇途浞ōh境變化可總結如表2所示。

表2 “不料”的同構項和句法環境變化

綜上,“不+料”從偏正結構到反預期話語標記的顯著變化就是“不料”的句法環境從核心成分變為邊緣成分,“不料”后的當前事件S2成為核心成分,S1成為預期背景事件?!安涣稀钡耐瑯嬳楊愋蛿U展了,但是我們也看到,“不料”的句法環境比較單一,分別是動詞中心(即核心成分)和邊緣成分(即核心成分的修飾語)。所以嚴格的說,從偏正結構“S1不+料S2”到反預期話語標記“S1,不料S2”的句法環境是一種轉移,而非擴展。這一轉移過程,也讓兩者區分開來,因為即使到了宋代,偏正結構“不+料”仍然少量與反預期話語標記“不料”并存,例如:

(12)過人之城而又遇城焉,則腹背而受敵,此用兵之深忌也。今國家不料敵之不敢過吾城以深入吾地,而懼敵之敢入深也。(宋《蘇轍集·欒城后集》)

3.1.3 從語義——語用環境來看,“不料”也經歷了擴展和轉移過程。

根據前文分析,從狀中結構“不+料”到反預期話語標記“不料”的語義變化可以歸納為:

(13)A不去估計某物的數量 > B不去估量某物(抽象)> C根據前一事件發生,言者/事件主語沒有想到這一結果(陳述)> D在預期背景下,言者主語沒有想到某件事發生(反預期)

“不料”演變的臨界環境就是在C階段,這一階段在語用推理的作用下,發生轉喻,即“不”從否定“料”動作本身,轉而否定動作“料”結果(料想了,但是沒料想到),從而“不料”發生了從“不去估計”到“沒有想到”語義變化,所以“不料”后可以接相應的結果,引發歧解。

反預期話語標記“不料”最主要的語義特征就是表達“反預期”語義。由此,有兩個必要條件,一是特定預期事件,二是與預期相反的當前事件,即認知主語從特定預期事件出發來看當前事件是否符合預期,若出現偏差即為反預期。從上文討論可以看出,“S1,[不料]+S2”標記兩個事件之間的反預期信息,同構項S2必須是已然事件,而S1則經歷了由已然背景事件(隱含預期)向未然預期事件的擴展過程。而“S1[[不+料]+S2]”僅陳述一個狀態性事件。(8)Lin(2003)指出“不”在體情態方面選擇狀態性情況(stative situation)作為其補足語成分(complement)。具體如表3所示。

表3 從“S1[[不+料]+S2]”到“S1,[不料]+S2”的語義—語用環境變化(9)S1[[不+料]+S2]的語義語用環境考察的是單個事件、狀態性、否定義,S1,[不料]+S2涉及的則是多重事件、S1和S2的已然性、S1的未完成性和反預期義這四個標準。

與擴展效應相應的還有窄化效應。對于反預期話語標記“不料”的形成過程,主要是在語用推理的作用下,發生轉喻,即“不”從否定“料”動作本身,轉而否定動作“料”結果(料想了,但是沒料想到),從而“不料”發生了從“不去估計”到“沒有想到”語義變化。再加上,“不”和“料”加和性逐漸消失,凝固成詞。

綜上,從偏正結構“不+料”到反預期話語標記“不料”,其同構項類型和“S1[不料]+S2”的語義—語用環境有明顯的擴展,但其句法環境只是發生轉移,即由核心成分轉移到邊緣成分。從環境擴展效應來看“不料”的演變,不僅體現了兩個源構素“不+料”之間理據性和加和性的消失,而且強調了其反預期功能是在其所在構式獲得的?!安涣稀彼诃h境的系列變化給我們詳細展示了這一變化過程。以“不料”為例,“不+心理動詞”這一類反預期話語標記的演變過程基本一致。

3.2 “誰知”的演變過程

與“不料”這一類偏正結構略有不同,“誰知”是從疑問主謂結構演變形成反預期話語標記,其直接來源是反問結構“誰+知”。這一類標記的演變過程與“否定詞+心理動詞”的演變過程主要差異在增加了由“疑問”到“反問”再到“否定”的一個演變過程。反問與否定在語義上有共同之處,這一點在學界已得到充分論證,如袁毓林、劉彬(2017)就對疑問代詞“誰”的否定用法是由其表示質疑和反駁等反問語氣而來。董秀芳(2007)就指出“誰知/誰知道”在反問句的語境中發展出引進意外事態的話語標記用法。同時,胡德明(2011)也認為“誰知”經歷了從反問到反預期的一系列語義演變和句法變化。但是,所在構式的變化對其演變的影響,才是“誰知”演變形成反預期話語標記的根本影響因素。

“誰知”所在語法化域可以表示為“S1,[[誰+知]+S2]”,其演變也包括同類項類型、句法環境和語義—語用環境三個方面的變化。

3.2.1 從同構項類型來看,S2從名詞擴展到小句形式,S1則是從背景事件到預期事件。

首先,早在上古漢語時期,就已經出現疑問結構“誰+知”,同構項S2一般為名詞,表示反問,意為“誰知道某物(具象/抽象)”,例如:

(15)子西復伐陳,陳及鄭平。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谎?,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為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慎辭哉!”(《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例(15)可理解為“不說的話,誰知道他的志向呢?”,“誰知”的同構項S2是“其志”,前文的S1“不言”是條件,作為提出這一反問的背景出現。關于反問與否定之間的相通性,在學界得到反復證明,董秀芳(2008)也認為反問句的語境中蘊含著否定含義?!罢l知”與“不料”很大的區別在于“知”有自己的主語“誰”,因而就不存在像“不料”第一階段同構項變化中S1由事件主語到背景事件的一個變化階段,而表達“誰+知”反問語氣的認知主語也是后來表達反預期語氣的認知主語。與“[誰+知]+S2”反問用法一直沿用至中古,S2作為“知”的賓語,一般以指稱性的名詞為主(10)表示反問的“誰+知”的同構項既可以是單個名詞賓語,也可以是小句,甚至可以是零形式,這一點胡德明(2011)也有所涉及,與本文主要觀點不沖突,本文不再贅述。,這與心理動詞“料”的同構項S2的特征類似。

直到唐五代時期,“誰+知”同構項S2主要以小句為主,“S1,[[誰+知]+S2]”出現兩種理解。既可以理解為反問用法,即“誰也沒有想到”,也完全可以理解為否定預期,即“沒有想到”,此時出現了S2隱含事件主語與認知主語同指,“誰知”表示陳述義,例如:

(16)永巷重門漸半開,宮官著鎖隔門回。誰知曾笑他人處,今日將身自入來。(王涯《宮詞三十首》之一)

本例“誰知”同構項S2“曾笑他人處,今日將身自入來”是一個完整小句,已然事件。一方面可以理解為“誰也沒有想到‘曾笑他人處,今日將身自入來’”,反問語氣逐漸弱化。另一方面,S2的事件主語與“誰知”的認知主語同指,因而可以理解為“認知主語沒有想到自己會發生這樣的事”。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階段兩解的構式“S1,[[誰+知]+S2]”,其同構項均有這樣的特征,“誰知”的認知主語和同構項S2事件主語同指,S2中蘊含著隱含預期背景的修飾性信息。就如例(16)表示反預期語氣和S2中的事件主語同為“我”,因而S2中用“自”來自指。此外,S2中的“曾笑他人處”這一修飾性信息隱含著預期信息,即“‘笑他人處’自己就不會進入這一地方”,與后文的主干信息“今日將身自入來”這一結果形成偏反關系。與“不料”類似,兩者之間存在著時間先后關系,但是不同的是,這一背景信息的位置卻在同構項S2之中,而S1仍然只能與預期無關的背景事件。再如:

(17)a.誰知嫁商賈,令人卻愁苦。(李白《江夏行》)

b.誰知將相王侯外,別有優游快活人。(白居易《快活》)

唐代這類兩解情況詩文中出現較多,即同構項S2中的背景信息與主信息都是已然事件,兩者之間有順承關系,認知主語和事件主語同指。

敦煌變文中已經出現成熟的反預期話語標記“誰知”,即形成完整的“S1,[誰+知]+S2”反預期構式,S1為預期事件,且為未然事件,S2為已然事件,認知主語與事件主語一般不同指。例如:

(18)凈能於柱內奏曰:“本愿盡陛下一世,誰知陛下中道起此異心!”皇帝遂遣高力士把劍削柱看之。(《敦煌變文·葉凈能詩》)。

例(18)中S1中帶有表示主觀預期的“本愿……”增強了這一預期的未然性,S2的“陛下中道起此異心”為已然發生的事件。此例認知主語為言者主語,表達反預期義,而事件主語為“陛下”,不同指。

兩宋及以后,反預期話語標記“誰知”表示事件順承關系的情況與S1為未然的預期事件兩者并存,例如:

(19)a.公默契,嘗自疏之。其略曰:“家貧遭劫,誰知盡底不存??瘴轃o人,幾度賊來亦打?!蔽蛞?,囑令加護。(《五燈會元》)

b.那日紅樓數里,要納夫婿,誰知道苦相嫌棄?(《張協狀元》)

例(19a)中反預期話語標記“誰知”的S1和S2之間是時間順承關系,(19b)中S1則是未然的預期事件。

“誰+知”這一類反預期話語標記同構項類型變化主要為:(1)S1:由背景事件到未然預期事件;(2)S2:從體詞性成分到小句,其中包含已然背景信息再到當前已然事件這一變化。

3.2.2 反預期話語標記“誰知”在句法環境上與的擴展與“不料”類似。

在句法環境上,同樣也是經歷了主謂結構的核心成分演變為標記反預期語義的邊緣成分,如例(15)的“誰知其志”,“知”為典型的核心動詞,在臨界環境中就會出現兩解,如(16)中“誰知曾笑他人處,今日將身自入來”,有兩個動詞成分,既可以認為“知”為核心成分,那么后一動詞成分為謂詞性賓語,也可以將整個“曾笑他人處,今日將身自入來”看做是核心成分,從而“誰知”變成了邊緣成分,用來標記這一反預期語義。當認知主語與事件主語不同指時,“誰知”就只能看作是邊緣成分,如例(18)(19)。具體如表4所示。

表4 “誰知”的同構項和句法環境變化

反預期話語標記“誰知”形成關鍵時期就是在唐五代時期,已然背景事件蘊涵的預期和直接表明未然預期的類型都已出現,這比“不料”類反而更早。

3.2.3 “誰知”的語義—語用環境變化

在語義—語用環境的變化上,胡德明(2011)就曾指出,“誰知”從反問用法而來,隨后反問語氣減弱,感嘆語氣增強,即表示否定陳述義為主。當S1與S2之間關系是明顯的預期與出現偏差的事件,那么,這里的“誰知”就是反預期話語標記。與“不料”不同的是,“誰知”還經歷了一個反問義到否定陳述義的語義演變過程。

唐五代是反預期話語標記形成的關鍵時期,因而會有否定陳述義和反預期義兩解的情況,并且已經出現典型的反預期話語標記用例,其中S1表示已然性和未然性事件的情況都已出現。所以在唐五代“誰知”的語義—語用環境相對復雜。到兩宋時期,“誰知”作為反預期話語標記的典型出現。具體如表5所示。

表5 從“S1, [[誰+知]+S2]”到“S1, [誰知]+S2”的語義—語用環境變化(11)S1, [[誰+知]+S2]考察的項目包括單個事件、反問義和否定義,S1, [誰知]+S2則包括多重事件、S1和S2的已然性、S1的未然性以及反預期義。

3.3 小結

“不料”“誰知”作為“否定詞+心理動詞”和“疑問詞+心理動詞”反預期話語標記的典型代表,無論是在同構項類型、句法環境還是語義—語用環境上,兩者的演變共性大于差異。最明顯的差異在于“疑問詞+心理動詞”反預期話語標記經歷一個由反問義到否定陳述義的過程,且其結構為主謂結構,凝固性低于“否定詞+心理動詞”這一類反預期話語標記。下表簡述了兩類反預期話語標記的共性與差異。

表6 兩類反預期話語標記對比情況(12)同構項類型包括S1和S2,S1涉及事件主語、已然背景事件、未然預期事件,S2涉及體詞性成分、謂詞性成分、未完成事件、當前已然事件。

4 結 論

從上述語法化的“擴展效應”分析可知,反預期話語標記的形成非常依賴所處環境的變化,其本身語義基礎和結構組合只是提供演變形成反預期話語標記的可能性,但是真正形成的條件還是在于所處環境。但是與Himmelmann(2004)所提出的環境擴展有所不同的是,我們認同彭睿(2009,2020)的觀點,應該廣義地看待擴展的含義,即擴展包含了類型增加和類型轉移兩種情形,這樣,語法化的擴展效應就是一種很強的趨勢,但并不具有絕對性。

本文驗證了這一觀點的正確性:從“不料”“誰知”來看“否定詞/疑問詞+心理動詞”這一類反預期話語標記的環境擴展效應,包括了類型轉移和類型增加兩類。演變過程首先經歷的是同構項類型轉移:S1由事件主語轉移背景事件,同構項S2由體詞性賓語轉移至謂詞性賓語;句法位置經歷從核心到邊緣成分的轉移;語義—語用也經歷了從(反問義到)否定義到反預期義的轉移。類型增加主要是“否定詞/疑問詞+心理動詞”反預期話語標記關聯的S1和S2之間的兩個命題關系,由只能出現時間順承關系擴展到非時間順承關系,即S1由已然背景事件擴展到了未然預期事件。

漢語中“否定詞/疑問詞+心理動詞”類反預期話語標記數量繁多,從古代漢語一直沿用至今,是一類專門標記說話人反預期態度的語用標記。通過考察其他語言,表達反預期的方式多種多樣,但是類似于漢語“不料”“誰知”以及英語unexpectedly專門突顯表達說話人主觀反預期態度的標記卻相對較少,值得進一步深入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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