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橫塘”與蘇州大運河文化帶建設

◎王友良

（江蘇蘇州215004）

提 要：大運河文化帶建設中，打造“蘇州樣板”，把蘇州段建設成為“最精彩的一段”，關鍵在于用好用活文化資源和歷史遺存。文章從文化角度對蘊含千年文化意蘊、與運河相伴相生的古鎮橫塘進行解析，認為橫塘在地理位置上具備了作為運河文化帶景觀圈節點的外在條件；在眾多詩文中的橫塘，擁有不同的意象，也為打造橫塘景區提供了文脈基礎。文章在介紹與解析的基礎上，提出打造“詩意橫塘”的概念，并由此提出了基于歷史史實、具有操作性的五條路徑。

2019年2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大運河文化保護傳承利用規劃綱要》，要求以大運河文化保護、傳承、利用為主線，推進文化遺產保護傳承、生態環境保護提升、沿線名城名鎮保護修復、文化旅游融合發展，發揮大運河活態遺產功能，打造千年古韻、江南絲路、通江達海、運濟天下的大運河文化帶。蘇州，作為京杭大運河的發祥地之一，也是運河沿線30個城市中唯一以“古城概念”申遺的城市，占據了運河長度80多公里。運河文化帶建設，對蘇州來說，是歷史機遇，更是歷史責任。市委、市政府明確表示，要在推進大運河文化帶建設中擔負“蘇州責任”，打造“蘇州樣板”，把蘇州段建設成為大運河文化帶中“最精彩的一段”，讓江南文化的文脈永遠流傳，讓江南運河的水脈綿延不絕。[1]

文脈，在于歷史，在于遺存。打開地圖，京杭大運河蘇州段，北起蘇、錫兩市交界的新安沙墩港，南向太浦河。在這段河道上，歷史遺存猶如一粒粒珍珠，沿河閃爍。從六朝詩人庾肩吾“御亭一回望”而改名的望亭，到通安、滸關、楓橋、橫塘、胥江、石湖、盛澤、平望……十里一亭，二十里一鋪，五十里一驛，沒有一處無故事，沒有一地無文脈。在這眾多的歷史遺存與文脈中，有一個地方，在運河文化帶建設中不能不提，這就是橫塘。

橫塘，不僅僅是一處地名，一座名鎮，更在于她“活”在歷代詩文中，蘊含著千年的歷史意蘊，成為與運河相伴相生的文化意象，至今吸引著文人墨客。

一、梅子飛絮：蘇州橫塘

橫塘亦名橫溪，位于蘇州市西南隅，最早見于文字的應該是晉代左思《吳都賦》：“橫塘查下，邑屋隆夸?！闭f的是民居眾多、很繁華的意思。見于詩歌是晉代《團扇郎六首》之一：“御路薄不行，窈窕決橫塘。團扇鄣白日，面作芙蓉光?！睆奶拼院?，“橫塘”屢屢出現在詩詞文賦中。如溫庭筠《池塘七夕》詩“萬家砧杵三篙水，一夕橫塘似舊游”，牛嶠《玉樓春》詞“春入橫塘搖淺浪，花落小園空惆悵”，李咸用《塘上行》詩“橫塘日澹秋云隔，浪織輕飔羅冪冪”，宋代陸游《秋思絕句》“黃蛺蝶輕停曲檻，紅蜻蜓小過橫塘”，等等，這中間，橫塘當然不只是指地名，也不盡然是同一個地方，但卻給“橫塘”二字賦予了不同的意蘊。

然而，在大量的詩文中，蘇州橫塘卻是以一種具體可感的地點存在。唐朝顧非熊在《閶門書感》里寫道：“鳧鹥踏波舞，樹色接橫塘?！崩罴蔚v《傷吳中》里也說：“館娃宮中春已歸，闔閭城頭鶯已飛。復見花開人又老，橫塘寂寂柳依依?！钡搅怂未?，陳三聘寫《蝶戀花·閶闔城西山四面》：“閶闔城西山四面。鴨綠鱗鱗，輕拍橫塘岸?！泵鞔河凶u《姑蘇懷古》：“春歸茂苑烏啼月，花落橫塘蝶怨風?！泵鞔蛎鞒肌短K州曲》：“闔廬城外木蘭舟，朝泛橫塘暮虎丘?！泵鞔Ｔ拭鳌赌捍荷叫小穼懙溃骸靶⊥С鰴M塘，西山曉氣蒼?！边@些詩詞，營構的是活生生的、有現實感的蘇州橫塘，從中可以讀到城西、水鳥、春花、柳色、水岸、小舟、遠山、月色，等等，這些物象與橫塘彼此關聯，相融共生，把運河邊的小鎮橫塘作了立體呈現。

蘇州橫塘出名，與宋代賀鑄的詞《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有關：“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边@首詞，把江南梅子黃時的煙雨、滿城飛絮，比作一腔閑愁，其詞其意到了絕處。也因“梅子黃時雨”，賀鑄得了“賀梅子”的雅稱。而“凌波不過橫塘路”一句，直接把蘇州橫塘推到了前臺。

自此，圍繞蘇州橫塘，梅子飛絮、傷春送別、夕陽古驛，跌宕于詩人筆下，延續不斷。范成大的一首七言絕句《橫塘》別開生面，直接把橫塘的名氣推向高峰：“南浦春來綠一川，石橋朱塔兩依然。年年送客橫塘路，細雨垂楊系畫船?！痹娮髑逍聞e致、意蘊深厚，讓人想見在柳絮紛飛時節，煙雨蒙蒙，運河細波拍岸，一葉扁舟前，二三好友，把酒古渡，儼然是一幅風景秀美、情深意濃的橫塘送別圖。

二、錦帆畫舸：橫塘意象

民國《吳縣志》載：“越來溪與木瀆塘合流稱橫塘水，其北流與運河交匯之地稱橫塘鎮?！碧K州盤門、胥門、閶門向西延伸進入橫塘，與楓橋接壤、越溪相鄰。橫塘，大運河、胥江、越來溪三水交匯，普福橋（亭子橋）、彩云橋、晉源橋通接街道。南有聞名天下的石湖，西有橫山、上方山、七子山。[2]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在運河文化帶的建設中，橫塘作為一個地理存在，無疑具備作為運河文化帶建設中景觀圈節點的外在條件。但文化帶建設在環境景觀的改造提升之外，離不開人文歷史內涵的“造型”。

先看橫塘悠遠的歷史。商朝末年，周敬王六年（公元前514年），伍子胥從太湖引水入闔閭大城，即今天的蘇州城，橫塘即為闔閭大城西南水源要沖。后吳王夫差將橫塘建為城外苑囿，大興土木，建造宴宮里、魚城、酒城、拜郊臺。吳越爭霸，橫塘一度成為雙方交戰的烽火戰場。秦始皇元年（公元前221年）置會稽郡治吳，橫塘屬吳縣轄地，一直延續至三國期間。隋開皇十一年（591），蘇州郡邑移至橫山東，新立城廓，橫塘鎮成為蘇州城外的文化商業重鎮。唐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696），割吳縣地置長洲縣，與吳縣劃境而治，西為吳縣，橫塘境域始終為蘇州治地，宋、元、明代直到清代，橫塘境域均為蘇州吳縣管轄。歷史的沿革與變遷，訴說的是橫塘深厚的積淀，這也吸引著后人去探尋橫塘的歷史起點、人文往事與筆墨遺存。

吳王夫差將橫塘建為城外的歡娛禁地，離不開橫塘獨特的地質地貌。橫塘方圓15平方公里，地形狹長，素有“十里橫塘”之稱。境內青山綠水，山水相映。胥江、越來溪、荷花蕩、搶港、九曲港、仙人塘、石湖等大小內河湖泊有56條（片）之多，大運河由北向南，貫穿而過。磨盤山、上方山、吳山嶺、福壽山、筆格山綿亙起伏，重嶂疊翠。山坡上、山坳中、山腳下，遍植松、竹、楓、梅、桃，名寺古剎、江南園林隱約其間，更有古橋、古碑、古塔、古驛站、古城遺址寓山水之間，相得益彰。

歷史的遺存，離不開人物的點綴。乾隆南巡曾在上方山麓修建行宮，歷史上眾多的文人墨客都會在此流連忘返，范成大、唐寅、文徵明、王寵、李根源，或筑廬而居，或探訪交友。負笈他鄉的羈旅游子，也會在橫塘古渡揮手一別。

文人墨客吊古傷懷、歌詠自然、把手話別，為橫塘留下了許多詩詞歌賦。南朝顧野王，唐朝白居易，宋朝范成大、鄭元祜，元朝倪瓚，明朝文徵明、唐寅、湯珍、王寵、徐鳴時，清朝顧祿、許鍔，民國余覺、范廣憲等，他們既有一時一刻的感悟吟詠，也有沉醉其間的贊嘆；既有詩詞，也有志書；既有散見于文集中的個別篇章，也有專門成書的系列記載。筆者對專門寫橫塘的文獻粗粗作了一個羅列，有湯珍《小隱堂詩草》、王守《石湖集》、徐鳴時《橫溪錄》、顧嘉譽《橫山志略》、許鍔《石湖棹歌》、范廣憲《橫塘雜詠》等。

如果說橫塘的地質地貌、歷史遺存為橫塘成為大運河畔一座獨特的名鎮提供了先決條件，那么眾多詩詞歌賦則為構建橫塘獨特的氣質提供了有力的支撐。蘇珊·朗格在《談詩的創造》一文中談到語言的造型功能，她認為，詩作為一種藝術樣式，創造出來的東西是關乎事件、人物、情感反應、經驗、地點和生活狀況的幻想，所以要用詩人的造型語言來解讀詩歌，解讀造型背后的隱喻或象征意義。[3]研究橫塘如何在大運河文化帶建設中的不可或缺，同樣可以從有關“橫塘”的詩詞中尋找詩意背后的意義。體現眾多關于橫塘詩作背后的隱喻與象征，是文化帶建設中體現匠心之關鍵，這需要對眾多詩人文字背后的情感附形做一個全息掃描。

在關于橫塘在詩詞表達中，反復出現的一些意象值得關注。如，借橫塘表達一種意緒，王灼《減字木蘭花·飛霞半縷》“雙魚傳信。只道橫塘消息近。心事悠悠。同向春風各自愁”，蔡伸《菩薩蠻·花冠鼓翼東方動》“并頭雙燕語、似訴橫塘雨”，這些詩中的“橫塘”，不是實指，只是表達一種思念與懷想，是一種情感的流淌，就像一種意識的潺潺流動，是一種意緒。范成大《橫塘》“年年送客橫塘路，細雨垂楊系畫船”，近代蘇曼殊《海上八》“莫道橫塘秋露冷，殘荷猶自蓋鴛鴦”，借橫塘表達深深的送別與眷戀，體現出了歲月無情、人生無定，而石橋、朱塔不變，有著滄海桑田的無限感慨。[4]比較多的是對橫塘一帶田園的描寫，如王諶《為簡上人賦古色軒·其二》中“小舟咿啞渡橫塘，十里秋畦粳稻香”，程師孟《入涌泉道中》“道出橫塘跨石梁，塘南塘北稻花香”，向滈《阮郎歸·隔籬疏影照橫塘》“隔離疏影照橫塘，東風吹暗香，隴頭歸路指蒼?！?。最為著名的則有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按橫塘四季變化，共寫了60篇。這些詩詞猶如一幅幅江南田園畫卷，稻花香里，讓人想見運河邊的小橋、流水、田壟、歸路。

在題畫詩中體現橫塘是蘇州橫塘的重大特色。明代中期以后，蘇州“吳門畫派”逐漸取代宮廷繪畫，在社會上，尤其是在文人士大夫當中受到重視。主要代表人物沈周、文徵明、唐寅等均是蘇州人，描繪江南一帶佳景勝跡的卷、軸、冊頁在他們的創作中占有相當的比重，“橫塘”也時有出現。如文徵明《采蓮圖》“橫塘西頭春水生，荷花落日照人明”，皇甫汸《江南曲》“錦帆西去繞橫塘，畫舸攜來悉粉妝”，[5]水景、水禽、采蓮女、小橋、錦帆在畫中一一呈現。

三、品牌營造：詩意橫塘

明人西山勝景合壁冊——文徵明《橫塘圖冊頁》

2014年6月中國大運河申遺成功以來，圍繞開發運河文化，把歷史文化資源轉變為經濟發展的新動力，運河沿岸各地都在積極開發運河資源，取得了良好的經濟效益。通過旅游業等第三產業的發展帶動旅游觀光、文化傳媒等行業，不少地方做得極具特色。比如濰坊的“文化+農業融合發展模式”，滄州利用《詩經》廉政文化等，應該說，運河沿岸城市都表現出了對運河文化的熱情，一條千年流淌的文化帶正以全新的形象煥發出新時代的活力。然而，在大運河文化帶建設中，一些地區專注于環境的改善，構建綠樹成行、芳草萋萋、花團錦簇的運河環境，這些做法自然無可厚非，但卻產生了千人一面、辨識度不高的弊端。以蘇州望亭為例，沿運河打造了古亭、樓閣、牌坊，但由于對地方歷史文化認知局限，對古建風格缺少理解，導致南北建筑風格趨同?？梢韵胂?，德州的扒雞絕不是蘇州的白斬雞。所以，合理運用地域文化，打造豐富多彩的運河文化帶，恰如園林藝術之移步換景，是新時代的新課題。橫塘作為1794公里大運河水路中的一個節點，其精彩就體現在“詩意”，這種詩意是獨特的，也是別致的。詩意的營造，不是停留在書本上，更不是停留在想象中，它應該是一個立體的營構，通過特定的情境，激發情思、引發共鳴、啟發思考。

不妨以“詩意橫塘”為品牌加以營構，借助自然山水和歷史古跡遺存，從文人墨客的筆墨中梳理出文脈所在，打造蘇州橫塘獨有的“氣質”?；跉v史史實，不妨從五條路徑入手。

一是游宴問道之路。文徵明游宴詩卷中有16首七律，為“詩意橫塘”設置了路線圖。這些詩均為游宴之作，其標題依次為《春日游石湖愣伽寺》《初夏虎丘悟石軒燕集分韻得清字》《九日吳山登高次海峰韻二首》《月夜登惠山》《袁魯仲邀游橫塘列岫樓，余自胥臺沒，數年不登此樓矣》《是晚過行春橋看月》《承諸友見和再疊二首》《虎丘觀雨》《天池》《九日雨中虎丘登高》《又次陸子傳》《南峰寺》《支硎道中二首》。[6]從詩的名字中不難發現，詩中的景觀都是以橫塘為中心，南游石湖愣伽寺，北到虎丘悟石軒，西到天池山、支硎山、南峰寺。而圍繞橫塘，則有列岫樓、行春橋、橫山、古渡等。這條流線圖可以較好地體現畫意中的橫塘。

橫塘普福橋俗稱亭子橋，明萬歷年間修造，1969年拆除（攝于20世紀30年代）

二是畫舫送別之路。如果說“游宴問道之路”走的是“清蔭夾道”陸路，那么“畫舫送別之路”則是水路。當年范成大也許就是輕舟畫船，人擁笙歌月載船，年年送客橫塘路。這條路一方面借船泛舟石湖、運河，另一方面可以體會“姑蘇驛遞南接行省，北抵大江……閩海之供，悉由茲道，是以送往迎來，歲無虛日”[7]之說。沿此路，當沿途欣賞橫山夕照、驛道古渡、歸棹唱晚，又怎么不會產生滄海桑田的意緒？

三是歸田園居之路。范成大與楊萬里、陸游、尤袤合稱南宋“中興四大詩人”，范成大隱居石湖，著《石湖詩集》《石湖詞》《吳船錄》《吳郡志》等。[8]這條線路，依照《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營造出充溢著江南的田園情趣，引導游客尋找江南田園意象，徜徉其情境，像讀米家山水，滿是云氣水意，縈繞著江南潤濕之感。也可以通過觀覽，體會江南熟悉的湖田農作、養蠶、織絲活計，也可以至石湖行春橋畔的茶磨嶼下，游覽范成大祠，感受范成大的田園生活和季節橫塘。

四是歌舞聲色之路。夕陽下，民俗支撐起了橫塘商業文化。橫塘小鎮，既有清麗柔婉、細膩抒情的昆??；又有余音裊裊、甜糯相宜的吳語評彈；甚至還有蘇州樂府詩題、襄陽曲……愛意、心境，帶給羈旅者一片溫馨之感。

五是捫碑訪古之路。千年的運河，探尋歷史的遺跡，少不了捫碑訪古?？梢钥垂哦杀?，帶給人的是人事變幻的滄桑；展示歷代運河管理碑，帶給人的是運河文化歷史變遷的風風雨雨；品味范成大祠中御書“石湖”御碑、田園詩碑，喚起的是心中田園生活的回歸。面對申時行的神道碑，又會產生多少舊時王謝的感嘆……

文徵明的一首詩，可以作為運河文化與“詩意橫塘”結合的遠景：

微風漠漠淡晴暉，又見江南白雁飛。

出郭塵埃原自少，經秋樂事未應稀。

高情每約看花伴，把酒時尋舊釣磯。

滿目湖山莼菜紫，爭教張翰不來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