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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 坊

2021-03-06 15:01陳家恬
閩都文化 2021年2期
關鍵詞:茶籽油坊榨油

陳家恬

在我的老家盤洋,榨油的地方叫油坊。一個是林氏的,離我家遠些;一個是陳氏的,在我們的水井邊上。林氏油坊的歲月,我不得而知。陳氏油坊是村里為數戔戔的古跡之一,據說已有500年歷史。誠如沈從文先生小說《阿黑小史》所寫的:“油坊是比人還古雅的,雖然這里的人也還學不到扯謊的事?!?/p>

每年榨油幾乎都在霜降個把月后開始。誰要榨油,須跟掌管油坊的人預約。那些人都是榨油師傅。鄉親們管他們叫站坊頭。每榨100斤油,他們抽成4.5斤;遇上吃飯時間,則要供應伙食。這是老規矩。

輪到誰了,就擔去茶籽和柴頭,進入榨油第一道工序:焙籽。

焙窯宛如一間低矮的平房,中間隔一墻,頂上鋪篾箳;正面墻腳有兩個進火口,類似北方土炕。茶籽平鋪于篾箳,不時耙動,使之受熱均勻。三四個鐘頭后,站坊頭的便來察看火候?;鸷蛑陵P重要,欠了,榨油時易爆肚;過了,油就不易榨出。判斷火候,各顯神通。有的抓一抓茶籽,覺得干爽,便嗑開一粒,茶仁若已干硬,就抓一把,放到耳邊晃晃,嚓嚓作響,即可熄火。有的則嗑出茶籽仁,掰開,用指甲劃過斷面,劃痕若光滑整齊且洇出油來,火候最佳。老站坊頭的火庚,判斷火候不動手,不用眼,就憑耳,神乎其神——有時他在架于窯面的床上補眠,半睡半醒之中,忽覺火候已到,卻又懶得下床,遂喊:“抔一抔撒上來?!钡娨粧g茶籽在窯面上噴泉似的起落,就傳來他的指令——不是“再焙,再焙”,就是“退火,退火”??胺Q神斷!

碾溝·碾盤·碾餅

我也會趁機煨番薯。油坊附近到處都是成熟的番薯。佯裝游玩,走在番薯壟上,覺得有番薯頂上來,用腳撩撥兩下,就有碩大的番薯滾出來!遮遮掩掩,帶到油坊里,悄悄埋入焙窯那成堆的灰燼中。玩一圈回來,即可大快朵頤。如果趁熱用箸刺若干孔,再跑去油鑊那里舀些茶油,小心翼翼地滴入,番薯就更香了,更軟滑了,仿佛變成一種奇異的食物。

焙熟的茶籽摒入碾溝,啟動第二道工序:碾籽。

槽狀的碾溝,圓形,直徑1.8丈。一次可碾150斤。

碾餅系青石打制,直徑6.8尺,重約30擔。那是我見過的最大碾餅。站在它的面前,不僅會嘆服打鑿碾餅之技巧,更會嘆服搬運之高明。

碾溝包圍的部分叫碾盤。它的中心立有圓柱,輥軸一頭套于圓柱,一頭穿出碾餅些許,韁繩即系于此。

拖碾的牛拱起背,一步一叩首,異常吃力地往前走。碾餅緩緩轉動,嘎嘎作響,好像在替牛叫苦喊累。常駐油坊的牛有兩三頭。那些牛都是通過牛牙從各地精選來的大公牛,皮毛光亮,骨相勻稱,個頭高大,遠遠勝過一般的耕牛。最令我關注的,是它們項上那個駝峰似的滾圓的牛峰,也許比印度那種號稱神牛的婆羅門牛還要氣派。自覺的牛很少,大多數需要人趕。趕牛本來就是小孩喜歡的事,何況在油坊里。若有耐心,趕得久,可能還會得到主人一碗榨油飯的獎賞。碾好一溝,牛卸下牛脰枷休息。主人給它們吃些點心,番薯藤、干稻草或是還算青嫩的菅茅。它們日夜不停地輪流拖碾,主人偶爾也給它們灌一碗或半碗家釀的紅酒,助其消除疲勞?!叭瞬宦洳駡?,牛不落油坊?!币粌蓚€月下來,那幾頭強壯的大公牛全都落膘,肋骨柵欄似的明擺著。我們喜歡坐輥軸轉圈圈,聽輥軸轉動的欸乃聲,聞茶籽粉末的芳香。然而,常常遭到站坊頭的呵斥,每每不能盡興。因為他們不忍心增加牛的負擔。那些牛很乖。有一次,一個站坊頭的小孩栽入碾溝,恰恰栽在滾動的碾餅前,眼看就要碾過,牛立即停步——碾餅墘輕吻著他的額頭!

茶籽碾成粉末后,鏟起,摒入炊桶蒸熟,類似飯甑蒸飯。這是榨油的第三道工序:蒸末。油香從炊桶里涌出,塞滿整個油坊,從門窗溢出去,從厝頂瓦縫鉆出去,裊裊升騰,陶醉半個村莊。

鐵箍

裹箍是第四道工序。一個油光發亮的石墩,上面放個同樣油光發亮的鐵箍。鐵箍直徑約兩拃。站坊頭的坐在那里,左手扯出一束蒸過的干稻草,交給右手。右手捏住稻草中間,尾巴朝下,順時針擰過一圈,栽在鐵箍中間,如同荷花盛開。一盆熱氣騰騰的茶籽粉末扣下,雙手收起稻草,擰個結,塞入其中。雙手虎口齊張,鉗住鐵箍,翻轉過來,蹅實。援引《農政全書》的描述,可簡略為:理草為衣,貯之箍內。別以為腳踩就不衛生,在油坊里,他們的雙腳是油光發亮的,可謂不染塵埃。談笑間,一塊塊鑄件似的箍餅,摞了一沓又一沓,整個過程盡顯舞蹈之神韻。

最后一道工序是榨油。把箍餅豎起,攢聚于坊母腹中,壓榨,出油。

關乎這一環節的主要器具有:坊母、坊櫼、坊槌、柴餅、大鼎。器具并不復雜,卻顯見智慧——比《天工開物》記載的“南方榨”科學得多。所以我盡量描寫細致些,以免將來需要它的時候,也像木牛流馬那樣,由于古人記載過于簡略,致使今人絞盡腦汁,一直不得要領。

柴餅

坊母實為一截經過加工的大松柏。舊時山上松柏多,油坊用過的幾個坊母,都出自后山。10歲那年,我見過站坊頭的那些人在后山大眾寨砍大松柏做坊母的情景。那是本村最后的一棵大松柏。鋸下一截,從后山上滾下來,簡直山崩地裂。插圖上的坊母原木從嵩口大喜村買來,是歷代最小的,長1.7丈,直徑僅2.2尺。造坊母極不容易。先請木匠將它的前后兩側劈平,并在中間適當位置,上下各鑿一條縫,可讓平鋸鋸片穿過,鋸出內心,或劈或鑿,慢慢刳空,形成直徑比鐵箍稍大些的圓槽,略呈圓柱形膠囊狀,姑且謂為坊腹,下通槽口,有如肚臍;然后在其左端鑿一圓孔,穿過兩頭帶圓孔的轉軸。坊母橫臥在石頭上,像一支針筒,又像一臺轆轤。

總管

牛頭

長櫼

退櫼

坊櫼均為最橂的雜木福建青岡、欏木石楠所造。捶打的那一端還箍有鐵條,以免開裂。最大的坊櫼有兩根:一根叫總管。它的邊上有直角凹層,兩端有半圓溝,其功能是銜住長櫼,不讓其在受擠壓時拱起。一根叫牛頭。它的厚度比坊母圓槽進口高度略小些。其形狀與總管相似,可契合桯子,起著總攬長櫼與桯子的作用,讓它們輪番攕入。次大的坊櫼有3根。其中兩根叫長櫼,兩頭呈方形,一頭略大,一頭略小,長7.3尺,頭寬6寸,頭厚2寸,尾寬2寸,尾厚1寸。它是坊槌擊打的重點對象。另一根叫退櫼,方頭圓尾,長4.8尺,頭寬5寸,頭厚3寸,尾徑3寸。顧名思義,油榨干之后,撞擊其末端,退出。稍小的有20根,它們叫桯子,形態不一、大小各異。有的頭尾相似,有的一頭大、一頭小。薄者如板,厚者似磚。小者形同門閂。因其小巧,進出靈活,自然是長櫼的得力助手。

還有兩塊半圓柴餅,半徑與鐵箍相等,可使箍餅受力均勻。

往圓槽從右到左依次安裝:箍餅、柴餅、總管、桯子、長櫼、牛頭、退櫼。用粗繩攬過總管兩頭的圓溝,通過轉軸絞動,使箍餅相互擠壓,油從槽口涌出,瀉入大鼎。

那是最動人的時刻??茨浅鲇蛣蓊^,在場的人激動起來,開始打賭,有的說:“能出油20斤?!庇械恼f:“33斤?!庇械恼f:“38斤?!庇械膭t說:“43斤?!睜幍妹婕t耳赤。輸贏通常為一包香煙或兩斤紅酒。無論輸贏,誰都開心。畢竟有煙一起抽,有酒一起喝。

絞緊。打坊槌。坊槌為長方體青石,上部有兩排四個圓孔,兩條酒盞粗的油茶枝穿過圓孔,懸掛于坊母前面龍門架中間的一根縱木上??v木可左右移動,上面有許多等距離的小溝。兩個負責打坊槌的人各站一邊,握住坊槌上方的把手,撞擊長櫼。長櫼漸漸退縮,坊櫼越攕越深,箍餅之間越壓越緊,金黃澄亮的茶油瀉下,始如瀑,終如絲。他們根據長櫼所處的位置,不時抬起坊槌移掛于前面的小溝,或者移動縱木。按工序周而復始,日夜不停,可開榨10次,出油300斤左右。坊槌撞擊長櫼砰砰砰的聲音,輥軸與碾餅協奏嘎嘎嘎的聲音,還有撞槌人起興的時候低吟而悠長的號子:嘻嗬——嘻嗬,它們交匯著茶籽碾碎咔咔咔的聲音,悠悠揚揚,芳香四溢。那是老家最古老、最動聽、最持久的音樂,最醇厚、最耐品、最誘人的味道。

坊母·龍門

榨油期間,白天,我傾聽這親切的交響樂,奢想香噴噴的榨油飯;夜晚,我呼吸這纏綿的芳香,進入夢鄉。

坊母早已超期服役,但又找不到接班的——哪有如此魁梧的松柏?即使可買來做坊母的松柏,村里也找不到能鑿坊母的木匠。最大的問題還在于,曾經站坊頭的那些人,非老即歿,青黃不接,后繼無人。

2007年冬末,曾經油香四溢的陳氏油坊終成絕響!

時過兩年半,為拍插圖,父親費盡周折,拿到銹跡斑斑的鑰匙,帶我走過雜草叢生的老路,來到油坊,來到纏滿蛛絲的門前,來到鉆有蟻螄孔穴的門前,來到筑了泥蜂小巢的門前,開門而入,迎接我們的不是茶油的芳香,不是那些油光發亮的器物,而是氤氳的醭味,密密麻麻的蛛絲,厚實的灰塵!坊母正在腐朽,坊櫼大多失散,瓦頂早已坍塌——不停的雨,淋濕了我的眼,淋濕了我的心……

我,我們,我們的村莊,我們的后代,莫非再也看不到古意沉沉的坊母,再也看不到牛拖碾餅的情景,再也聽不到坊槌撞擊坊櫼的聲音,再也感受不到這部分缺失的質樸與神韻了?!畢竟壓榨機取代了坊母,輕松、便捷、高效。然而,這會不會應了200多年前法國著名文學家盧梭的斷言“最不幸的事是人類所有的進步,不斷地使人類和它的原始狀態背道而馳”?人類若醉心于技術進步,過度依賴于工具,也將衍生一種“惡”——對人文精神的漠視,可能將人類引向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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