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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濱文庫”藏老戲單看民國梨園生態*

2021-07-23 10:52谷曙光
文化遺產 2021年4期
關鍵詞:戲院

谷曙光

日本九州大學圖書館的“濱文庫”,乃前輩著名學者濱一衛教授收藏的文獻史料。文庫以圖書為主,但一大特色,卻是濱一衛教授早年從中國帶到日本的近二百張老戲單。近年來,日本學者正在對這批珍貴的中國“梨園文獻”進行全面系統的深入研究。筆者有幸,應日本學者之邀,參與其事。茲挑選1935、1936年的八張有代表性的老戲單,逐一作個案研討,探索單張戲單研究的學術面向;同時配以圖片,可收以文釋圖、圖文互證之效。將這批收藏于異域的中國戲曲文獻介紹給國人,自是具有獨特的史料價值和學術意義。

本文介紹的八張戲單,為1935、1936年北平哈爾飛和華樂兩家戲院的演劇宣傳單。哈爾飛在西單,華樂在前門外,都是當時北平最繁華的商業區。在新新大戲院和長安大戲院建成前,哈爾飛和華樂是北平演出戲曲的重要劇場。從劇種看,京劇的七張,京劇、梆子合演的一張。從挑班的優伶看,京劇名伶居多,尚小云三張,筱翠花、章遏云、王又宸、言菊朋各一張,梆子名伶金剛鉆一張。從票價看,五張哈爾飛的,都印出了池座和包廂的價格,華樂的三張則未印。從形制看,七張類似,基本格式都是從右往左,天頭是戲院名,主要的地方印伶名和戲碼,優伶在上,劇目在下;只有一張華樂的是老戲新排的宣傳單,詳列劇情、關目等。

戲單雖為一紙薄頁,卻是演出史的第一手文獻史料,更是溝通戲院、班社、優伶、觀眾的紙媒中介。關于演劇的各種重要信息,戲單上基本都有呈現,它具體而鮮活地反映出演劇的組織過程,甚至能從中管窺彼時的梨園生態。戲曲演出的安排組織,通常是戲院和班社先接洽,確定演出檔期;其次,班社策劃演出劇目,統籌優伶,而戲院也可能參與意見;再次,戲院登廣告、貼海報、印戲單,進行多方宣傳;最后,觀眾買票,持戲單進劇場看戲,優伶表演,完成觀演活動。

從廣告宣傳的角度看,戲單和報紙廣告、海報都有宣傳的效用,但戲單無疑是更重要、更全面、更有保存價值的宣傳品。報紙廣告因篇幅的限制,一般較簡略,很多演劇的重要信息甚至都不全;海報粘貼于熱鬧通衢,字大而醒目,作為大庭廣眾之下招攬觀眾的手段,它側重最核心的演劇信息,視覺沖擊是最重要的;而戲單雖尺寸小一些,卻往往信息最全面、最豐富,是點對點的廣告宣傳品,且便于保存和日后的研究。

戲單是梨園文獻,更能反映梨園生態。這并非夸大其詞,在一頁薄紙中,包含著豐富的信息,需要細心的研究者去發掘、解讀。譬如,戲單上優伶名字的位置、形狀、大小,就是其在梨園界地位的生動體現;而統計老戲單上的演出戲碼,又能總結出某一階段的流行劇目,甚至看出劇種的消長;戲單上的票價,則是戲班、名伶聲價的最直觀顯示;戲單的用紙、顏色、印制方式等,又體現出鮮明的時代特色,且具有一定的審美價值。真可謂是方寸之間見梨園天地,細微之處傳戲里乾坤。

1935年1月13日哈爾飛戲院

這張戲單上,只列了三出戲,即王少芳《魚腸劍》;章遏云、姜妙香等全部《宇宙鋒》;章遏云、芙蓉草等《白水灘》??梢钥隙ǖ氖?,當天演出的,應該不止三劇。彼時的戲單,有時并不把全部戲碼印出。這種情況的出現,可能緣于多種原因。

第一,戲院上座率忽高忽低,情況復雜,戲單印多了浪費,印少了又不夠。為了數量上比較合適,自然要印晚一些,而最靠前的劇目往往就不上戲單了。第二、當時北平自詡為行家的看客,往往在“中軸子”之后才陸續進劇場。前幾出戲,多是“乏角乏戲”,臺下觀眾較少,甚至伶人是對著空桌椅演的。因此,戲單印前幾出戲,意義也不大。故而光看此戲單,并不能反映當天演出的全部情況,這是讀者需要知曉的。由此可知,戲單雖是第一手的演出史文獻,但有時價值也是“打折扣”的,需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這張戲單雖然只印了三出戲,卻很值得一談。坤伶章遏云容貌端麗,嗓音嬌好,頗有靈氣,少年時就得到“通天教主”王瑤卿的教導。章是北方四大坤旦之一(雪艷琴、新艷秋、章遏云、金又琴),但其實雪氏三十年代即嫁人,脫離舞臺;金氏藝平平,不久為人遺忘;故而三十年代中后期,真正在菊壇能自張一軍、博得聲譽的坤伶,是章遏云和新艷秋二人。從戲路上說,章是梅蘭芳、程硯秋的戲都演,而新后來專門學程,因此章的戲路比新還要更寬一些。

章遏云在坤伶中的口碑是較好的,在京、津、滬都很有觀眾緣,當時的劇評家對她也不吝贊美之詞。如名劇評家梅花館主就說:“愚觀坤伶演劇,大多皆含有應酬性質,真能使余愿意花錢而心折其藝者,實寥寥可數,章遏云確亦為其中之一人?!?1)梅花館主:《章遏云登臺先聲》,載吳江楓主編《章遏云專集》,上海:黃金出版社1939年,無頁碼??芍轮囆g,確有足多者,而非僅僅靠年輕和容貌吃香也。

是晚壓軸的全部《宇宙鋒》乃標準的梅派戲,既然標了“全部”,就說明不止演“修本、金殿”,而姜妙香是陪梅蘭芳演此戲的老搭檔了。此時梅已南遷,姜妙香等梅劇團老人在北平就陪一些坤伶如陸素娟、章遏云等演出;看坤伶演梅派戲的觀眾,則多有一種“望梅止渴”的心理。

請注意,1月13日這天是農歷的臘月初九,又是周日,算是好日子,章遏云特地在壓軸的全部《宇宙鋒》之后,再在大軸反串演出《白水灘》。名伶反串往往是舊歷臘月“封箱戲”的花樣,一般年只一次,不過是玩個噱頭、圖個新鮮。因此,不排除此日就是章遏云戲班的“封箱戲”了。章本人反串十一郎,搭配者亦是反串,多一時之選,如孫甫亭飾劉子明、芙蓉草飾青面虎、周瑞安飾抓地虎、侯喜瑞飾許佩珠等。這其中的看點,一是章本人由旦角反串武生,二是芙蓉草由旦角反串武凈,三是侯喜瑞由花臉反串旦角。名伶反串《白水灘》,其實“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就演過,還拍了照片。主角十一郎是短打武生,手持棍子,在劇中大耍一通。當然,不能期待章遏云的武打多么精彩,坤旦反串武生,只不過是圖個熱鬧、新鮮而已。舊歷新年就快到了,演個新奇別致的,優伶展才藝、戲院賺大錢、觀眾真高興,臺上臺下皆大歡喜,這不正是過年需要營造的氣氛么?

(見彩圖1)

1935年3月10日華樂戲院

這是“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的重慶社的戲單。說戲單反映梨園生態,突出表現在優伶的業界地位和票房價值,這從戲單上劇目的安排和優伶名字的大小和形制都可看出。此戲單上的優伶名字,很典型地體現出“躺著的、坐著的、站著的”特征,只有尚小云一人是橫排,即“躺著的”;王鳳卿、張云溪、袁世海等呈“品字形”,乃“坐著的”;而更多的優伶是豎排,為“站著的”。躺著的地位最高、坐著的其次、站著的等而下之。從此種排序,可直觀顯示出優伶在戲班中的地位高低,十分形象。

第一出張云溪、袁世海等的武戲《拿黃龍基》(即《霸王莊》),乃施公案故事。第二出王鳳卿的《一出祁山》,雖演三國諸葛亮故事,但不像《失空斬》那么熟,算是冷戲,演者不多。王乃前輩名老生,唱汪(桂芬)派,原長期在梅蘭芳班,后梅南遷,而尚小云將其延攬至班中,待遇優渥。王每陪尚演生旦對兒戲,而當尚小云演個人本戲時,王則在前場單唱一出。這場尚小云不辭辛勞地唱雙出,第三出吹腔《奇雙會》(即《販馬記》),由姜妙香、尚富霞、張春彥等配演,陣容齊整。尚演李桂枝,姜演趙寵,尚富霞演李保童。富霞是小云的弟弟,原學旦,后長期傍著哥哥演二路小生。第四出全部《謝小娥》,是清逸居士給尚小云新編的個人本戲,故事源自唐代李公佐《謝小娥傳》及明人話本小說。這是一個復仇劇,主角謝小娥應該是文武兼備的,符合尚小云的個人藝術風格??上Т藨蛞咽?。

這張戲單上列了四出戲,就如同上一張,其實是不全的,前面應該還有其它戲,為什么這樣說?因為張云溪、袁世海是好角兒,一般不可能演開場,對著空板凳唱,只不過很多戲單把開場甚至前三出的無足輕重的戲都略去了。這再次說明,戲單有時并不把一場演出的全部劇目都體現出來。

此戲單的右側,還預報了富連成科班即將公演的新戲《金瓶女》,是由尚小云傳授,富社高材生李世芳主演的。那時正是尚與富社關系好的時候,李世芳還拜尚為師。另,“濱文庫”里就有李世芳《金瓶女》的宣傳單頁。遺憾的是,此戲亦失傳矣。

(見彩圖2)

1935年3月16日華樂戲院

這張其實不是純粹的戲單,而是小海報,兼有新排戲宣傳單的作用。當時的一場演出,通常包含四五出戲以上,試看“濱文庫”的大多數戲單,即可知曉;而這張單子,卻只有一出戲《王春娥》,說明此一頁故紙是專門為新排的《王春娥》而印制的宣傳頁,同時亦可見此劇演出時間之長。

京劇里的傳統老戲《三娘教子》非常有名,又名《機房訓》或《雙官誥》,一般多演三娘機房訓子一折。劇中女主角三娘的名字就叫王春娥?!度锝套印肥抢仙?、旦角的唱工戲,尚小云很擅長,他在十幾歲時,就與爺爺輩的老伶工孫菊仙合演過,享譽一時。

新排的《王春娥》正是出自尚小云的班社。戲單上的宣傳語是“特煩重排、增益首尾、萬眾歡迎、生平獨有、警世倫理、偉大名劇”,包括頭二三四本,像連續劇一樣,內容則是六大名劇,其中的重要關目有戰碭山、扶靈記、柏舟節、課子圖、機房訓、忠孝牌、雙官誥、大團圓。

尚小云演《三娘教子》不是很好嗎?為什么要新排《王春娥》呢?須知,再好的戲,看多了,觀眾都會產生“審美疲勞”。求新求變,獨樹一幟,長期立于不敗之地,是名伶們普遍的藝術追求。尚小云成名甚早,位列“四大名旦”之一??墒?,到了三十年代,尚小云也產生了危機感。藝術上日益成熟的他,需要鞏固地位,需要藝術創新,更需要抵御來自同輩甚至后輩的挑戰。而光演以前的老戲,“吃老本”是危險的。于是,他大力排演新戲,一種是全新的劇目,如《秦良玉》《虎乳飛仙傳》《比目魚》《謝小娥》等;還有一種就是像《三娘教子》這樣的傳統老戲,增益首尾,改編成為情節完整的大戲,除了《王春娥》,另如《乾坤福壽鏡》《白蛇傳》等亦是如此。

這張戲單的左下角,有一大段文字,說明了編排此劇的由頭,很有文獻價值。原文沒有斷句,現筆者將其標點并錄出,以供參考:“方今之世,人心不古,道德淪亡,妻者不貞,子者不孝,傭者不忠。興念及此,曷勝浩嘆!戲劇以移風易俗為本,糾正人心為要。尚藝員素本斯旨,籍演劇以警世?!锻醮憾稹芬粍?,尤最顯著。從前尚藝員所演,由機房訓、忠孝牌、雙官誥至大團圓,只是一劇而包括三劇,已屬萬分繁重。尚藝員尤覺未能首尾完全。今又覓得內廷秘本,廣事搜羅,潛精苦研,由別家求官增起,以至戰碭山、扶靈記、柏舟節、課子圖、機房訓、忠孝牌、雙官誥、全家團圓止,三十余場,共計六大本,準演十六刻之久。前部張、劉二氏改嫁,詼諧百出,令人捧腹。后部貞節義烈,可歌可泣。至于離合悲歡,曲折變幻,猶其余事。各界士媛,請早訂票,佳座無多,以免向隅?!笨梢娦屡糯藨蜻€是要教忠教孝,有“價值觀”上的考量,而由頭是尚得到了“內廷秘本”。原來的《三娘教子》三刻鐘就演完了,而新排全劇竟然要演出四個小時之久,也算是長篇巨制了。由此可見,此戲單上信息的豐富,真有“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的特殊史料價值。

其實,《王春娥》中最重要的主角還是尚小云、王鳳卿??陀^講,故事情節是更完整了,但最精彩的恐怕還是傳統老戲那部分。值得提出的是,過去的部分觀眾對尚小云動輒改編老戲是有看法的。因為這種改編有時顯得粗糙、冗長,而且多不能流傳后世。事實上,后來沒有優伶照尚小云這種演法去演,可見并不算成功。

值得一提的是,華樂戲院出過許多類似的宣傳戲單,都是方型白底紅字,漂亮醒目,視覺效果頗好,顯得獨樹一幟。這說明在戲單上,各家戲院也是有競爭的,而華樂就設計了此種獨特的戲單形制,頗具審美價值。

(見彩圖3)

1935年3月31日華樂戲院

這一張又是尚小云的重慶社在華樂戲院的戲單。如果看多了同時期的尚小云戲單,就會發現安排戲碼的“套路”是相似的。一般來說,大軸的安排,尚或與王鳳卿合演生旦對兒戲,或演個人本戲;前面則排王鳳卿、張云溪、袁世海諸人之戲。

3月31日華樂白天的戲,先是袁世海的《丁甲山》,演《水滸傳》中的李逵故事;第二出張云溪的《伐子都》是武生戲,有驚險的撲跌,南派武生演的較多;壓軸王鳳卿的《朱砂痣》是汪派名劇,他演來本色當行。

最后是尚小云的拿手戲《白蛇傳·雷峰塔》,戲單上特別列出了詳細關目,以吸引觀眾,包括:金母升殿、白蛇下凡、黑風賜鬼、素貞收青、許仙祭掃、游湖借傘、青蛇提親、錢塘盜庫、贈銀歸家、陳彪報官、許仙入牢、白蛇設計、錯飲雄黃、盜取靈芝、許仙還愿、水漫金山、斷橋相會、夫婦投親、花園產子、梳妝黏符、合缽降妖、許仙落發、骨肉重逢、狀元祭塔?;蛟S,民國時演《白蛇傳》,這是最全的一份吧。起碼在著名旦角中,是獨一份的。

前文已言,尚小云的很多戲,都是把老戲增益首尾,使得劇情完整,全須全尾,《白蛇傳·雷峰塔》就是如此?!八拇竺倍佳莅咨吖适聭?,但是以尚小云演的最全、最繁重。游湖借傘是文戲,盜取靈芝、水漫金山是武戲,斷橋相會表演唱念并重,最后的狀元祭塔則有大段“反二黃”,是極見功力的唱工戲。尚小云號稱“鐵嗓鋼喉”,早年就擅長《祭塔》,還灌過唱片。

從《王春娥》《白蛇傳》看,尚小云演戲真是不惜力,個人本戲動輒三四個小時,還文武并重,“四大名旦”里的另三位,通常是不會如此排演的。過去說,“四大名旦”各有不同的觀眾群,尚小云的藝術風格是酣暢淋漓,讓觀眾一次看個夠,因此他的觀眾中市民階層和工商界人士比較多。這種說法是很有道理的。從戲單就能管窺尚小云的演劇風格。

有趣的是,“濱文庫”中的老戲單,以尚小云為最多。這恐怕不是偶然。說明濱一衛教授對尚最感興趣嗎?尚小云早年拜長期旅華的日本劇評家辻聽花做干爹,因此尚跟日本人或許較熟悉。濱一衛是否認識尚,不得而知,但其在北平期間肯定多次觀看尚小云的戲,則毫無疑問。

(見彩圖4)

1935年8月7日哈爾飛戲院

這張戲單頗有特色,是京劇、梆子“兩下鍋”。六出戲里,前五出都是京劇,最后一出才是梆子。

開場的宗子恒,無名之輩;第二出趙綺霞的《打面缸》是玩笑戲;第三出駱連翔的《八大錘》,應該就演“車輪大戰”,不帶后面的“斷臂說書”;第四出遲金聲的《伐齊東》(即《黃金臺》),此人還健在,已近百歲。第五出壓軸粉牡丹的《貴妃醉酒》,她是年輕坤伶,曇花一現,并不享名。最后的大軸金鋼鉆、小香水等的《新三娘教子》,包括機房訓、忠孝牌、雙官誥,加一個“新”字,說明有革新改良,但究竟“新”在哪里,今已不得而知。不過,肯定不如前面說的尚小云版的《王春娥》全。金鋼鉆、小香水都是河北梆子的一流名旦,成名甚早。眾所周知,《三娘教子》是生旦對兒戲,兩個旦角怎么演呢?原來,小香水是青衣、老生兩門抱,因知,是金鋼鉆演三娘王春娥,小香水演老仆人薛保。這種京劇在前,梆子在后的演法,于三十年代已比較罕見了。那時的京劇優伶已不屑為梆子角兒配演“挎刀”,因此前五出沒有一流名伶。

金鋼鉆、小香水都是藝名,梆子戲演員的名字往往很有趣,很多像是外號,而且不夠雅馴,比如什么十三旦、驢肉紅、元元紅、冰糖脆、玻璃脆、馮黑燈等,從藝名就可看出,梆子是比京劇更通俗、更貼近底層百姓的劇種。

這張戲單的上下左右都有字,可謂“物盡其用”。左右是票價,一邊列池座,一邊列包廂。上面介紹戲院在《北平益世報》刊登劇目預告,實際是為訂閱《北平益世報》做廣告,可謂巧妙。下面是注意事項,還把承印戲單的聚興印書局印出了。

哈爾飛戲院的名字很有趣,是什么意思呢?據說是英文HAPPY的翻譯,看戲是娛樂,當然HAPPY,譯成漢語就用哈爾飛,也頗有巧思。先師吳小如先生幼年在哈爾濱住過,后到北京,看到哈爾飛戲院,就突發奇想,覺得這戲院是從哈爾濱“飛”來的。兒童的想象力真是豐富。這也算是一個有趣的笑話了。

(見彩圖5)

1936年1月24日哈爾飛戲院

這張戲單很值得介紹,是以“言家班”為主的。言菊朋本是世家子弟,但因酷愛京劇,癡迷譚鑫培,后來終于下海唱戲。從他的名字“菊朋”,就可看出他的嗜戲之深。言菊朋在票友時期,倒是很紅,頗有人氣,甚至與余叔巖為一時瑜亮;但等到真正下海,反而“星運蹉跎”,幾次挑班,都失敗了。此戲單,大約是在言氏第三次挑班時期。

言菊朋的幾個孩子,少朋、小朋、慧珠,也都是梨園中人。從老照片看,言氏兄妹俊俏而有氣質,果然是適合從藝的。1936年初,兒子少朋、小朋剛出臺不久;而女兒慧珠,雖也極喜歡戲,但是父親古板,覺得女孩子唱戲,辱沒家風,堅決不允。不過,后來慧珠終究還是忤逆父意走上了藝術之路,成為“梅派”杰出傳人,那是后話了。

這場戲的大軸是言菊朋和胡菊琴等人的《紅鬃烈馬》,這是最有名的生旦對兒戲了,胡菊琴是坤伶,并非一流角色,言菊朋用她,是不甚理想的。從這個“二旦”就看出菊朋的戲班梁柱不整齊。等到言慧珠下海,陪父親演生旦對兒戲,那就大有可觀了。不過,慧珠和父親演演《打漁殺家》的父女還可以,演《紅鬃烈馬》《汾河灣》之類的戲,父女假扮夫妻,似乎就有點別扭了。

戲單在大軸和壓軸之間,還印出了“休息十分鐘”的字樣,這是新派做法,確也值得提倡吧。

(見彩圖6)

1936年1月29日哈爾飛戲院

此戲單是筱翠花(亦作小翠花)的班社所演。筱翠花是京劇史上名副其實的花旦之王,他究竟好在哪里呢?老顧曲家丁秉鐩的一段話極其生動:“富連成連字輩出了一位于連泉,藝名小翠花,他的花旦戲可以說是登峰造極,做工的細膩傳神,刻畫入骨;蹺工的靈巧堅實,身上的邊式好看,尤其那一雙水汪汪懾人魂魄的大眼睛,真是一時無兩的尤物?!?2)丁秉鐩:《且說四小名旦》,載《菊壇舊聞錄》,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5年,第145頁。真是令人無限懷想!

這場戲的開場,是趙綺霞等的《小過年》,玩笑戲。第二出三國戲《黃鶴樓》,由陳喜星、陳盛泰、孫盛文幾位富連成出身的合演。是晚筱翠花唱雙出,倒第三先與楊寶森唱《游龍戲鳳》,大軸再演《貴妃醉酒》;壓軸則是青年武生李盛斌等的火熾武戲《鐵公雞》(火燒向帥)。筱翠花出自富連成,因此他的班社里富社子弟較多。

筱翠花的《游龍戲鳳》和《貴妃醉酒》都是踩蹺的,與梅蘭芳大不相同。姑且談談《貴妃醉酒》。先師吳小如先生說:“試以梅、筱兩派的《貴妃醉酒》做一簡單比較,我以為,梅派的特點是突出了楊玉環的一個‘貴’字,筱派的特點則是突出了楊玉環的一個‘醉’字;梅先生的表演著重于刻畫楊玉環其人心理上的抑郁,筱翠花的表演則著重于體現楊玉環其人生理上的苦悶?!?3)吳小如:《“筱”派藝術也要批判地繼承》,載《吳小如戲曲文錄》,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03-104頁。梅蘭芳的《貴妃醉酒》拍了電影,現在網絡可隨時觀看,而筱翠花沒有留下任何視頻資料,永遠看不到了,吳先生這段話有助于讀者思考筱翠花《貴妃醉酒》的藝術特色。

筆者認為,筱翠花的武功底子好,又踩蹺,他飾演楊玉環,臥魚、下腰、圓場等技巧,肯定更突出、更夸張火爆。此外,筱翠花一貫擅長演少婦思春一類的戲,因此,他的楊玉環一定在嬌媚和醉后的“蕩”態上,有著極其豐富細膩的刻畫表現。按,筱翠花的弟子陳永玲留有《貴妃醉酒》的錄像,雖未踩蹺,但從中仍可看出一些筱翠花的風采。

《貴妃醉酒》的“臥魚”特技最有名,老的演法,在舞臺左、右和中間,各表演一次。這個技巧難在哪里?有何要求?吳先生做過細致解說:“演員開始向下蹲身時必須先提一足,把一條腿橫到后面,把重心完全集中在一只腳上。在‘下腰’的整個過程中,鳳冠上的珠子不許碰出聲音,左右兩側下垂的‘挑’(鳳冠兩邊寬幅度的硬質流蘇)不許擺晃,斜身向下臥倒時應做到‘三不沾’,即頭部、尻股和臂肘都不許沾碰臺毯。梅先生到六十多歲時表演這個特技,依然能達到這個要求?!恪伞蹲砭啤返摹P魚’是踩蹺進行的,也就是說,把重心全部集中在一只腳的腳趾尖上,當然難度就更大些?!?4)吳小如《“筱”派藝術也要批判地繼承》,載《吳小如戲曲文錄》,第104-105頁?!叭徽础钡囊蟊緛砭秃芨吡?,何況筱翠花還是踩蹺為之!尤其最后一臥,全身旋轉,輔以水袖,翩翩起舞,愈轉愈快,驟然翻身倒地,堪稱絕技。

筱翠花的這場戲,距1月24日言菊朋的戲,相差只五天,不妨作一番票價的比較。1月24日,言菊朋父子的票價,池座前排五角、后排四角,四座包廂二元;1月29日,筱翠花的票價,池座一元,四座包廂六元。言菊朋和筱翠花比起來,票價居然差了一大截!觀眾是“上帝”,而票價是檢驗優伶受歡迎程度的試金石。這足以說明言菊朋是“不吃香”的,他資格雖老,但票房較差,遠不如筱翠花。

(見彩圖7)

1936年3月29日哈爾飛戲院

這張戲單記錄的,是“伶界大王”譚鑫培的女婿王又宸的演出,亦是雙出。王又宸是票友下海,因嗓音酷肖譚鑫培,得到老譚的青睞,王妻早故,后譚竟以女嫁之。按,王又宸比起譚鑫培的公子小培來,藝術還是略高一籌的。后來,小培之子富英挑班,王又宸又與譚富英打過對臺。自家親戚,卻“刀對刀、槍對槍”地打擂臺,也是有趣的梨園軼聞了。

開場張蝶芬的《打面缸》,玩笑戲;第二出哈寶山等的《下河東》,演北宋趙匡胤故事;第三出貫盛習、裘盛戎等的《開山府》(即《打嚴嵩》),明代故事;第四出馬連昆等的《清風寨》,李逵故事;壓軸王又宸等的《桑園寄子》,東晉故事,譚派名??;大軸還是王又宸的,《會稽城》(即《胭脂虎》)。戲單上標明了“特煩雙出”字樣。應該說,這兩出戲,都是王的拿手戲。此時王氏已經五十余歲,距離他去世只有兩年左右了。他還不辭辛勞地唱雙出,也是很“拼”的。為了上座率,也為了藝術競爭,更為了多賺幾文錢吧。

上述八張戲單,印出票價的是哈爾飛戲院的五張,都在戲單的左右兩側。茲再比較一下票價。最低的是梆子的金剛鉆,池座只要五角,四座包廂二元六角,可見梆子在那時并不時興,地位是遠低于京劇的。另四張都是京劇,時間接近,更可資比較。最高的筱翠花,池座一元,四座包廂六元;其次是坤伶章遏云,池座前排八角,四座包廂五元。再次,王又宸的池座前排六角五分、池座后排五角五分,四座包廂二元六角,比起筱翠花、章遏云,固然不如,但較之言菊朋,還是略高一點的。言菊朋的票價雖然在京劇中票價最低,不敵筱翠花、王又宸、章遏云,但在京劇史上的藝術地位,卻是言比王、章高。由此可見,當時的票房和后世的地位,并不一致,票價只是當時商業市場的反映。有的優伶紅紫一時,后來卻寂寂寥寥;有的當時困頓,但后世名氣卻越來越大。上面的票價還能反映出彼時的旦角戲比老生戲更受歡迎。

這張戲單有一點值得專門談,即上面有墨筆修改的痕跡。我們看,貫盛習、裘盛戎演的《開山府》,其實是后改的,細觀之,原來印的是《斷密澗》;馬連昆的《清風寨》,原來安排的是《英雄會》。這個墨筆修改說明什么問題呢?戲單是當日演出的預報,一般來說是準確的;但由于一些不可抗力的緣故,或特殊的情況,就需要臨時改戲或換演員。在戲單已經印好的情況下,突然的變動就無法在上面體現了。因此,現存不少戲單上都有用筆修改的痕跡。這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觀劇者抹改,另一種是賣戲單者改,一般來說,前一種居多。

雖然戲單時有修改,不一定與演出完全符合,那么是否意味著戲單就沒有史料價值了呢?此又不然。戲單上的安排,通常是最佳的排列組合,即優伶和劇目的良好匹配。雖然因為某些特殊原因,原來的安排沒能實現,有所改變,但這并不意味著戲單就沒有意義了。換句話說,戲單反映的,是常規的安排、最佳的組合,而臨時的變動,乃不得已而為之,并不代表戲單失去價值。今人對待早年的戲單,應該以此眼光視之。

筆者個人的觀點,三十年代哈爾飛戲院的戲單,整體視覺效果比同時期華樂、新新等戲院的要好,從四周邊框設計、字體大小安排等,都可以看出。這張戲單的廣告色彩更濃,除了常規的,在最上端還印出了正通銀號的航空彩券,不知是否能吸引那些想快快發財的人呢?

(見彩圖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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