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辰河目連戲國家級非遺傳承人謝杳文訪談錄

2021-07-23 11:43唐柳琦
文化遺產 2021年4期
關鍵詞:目連戲曲

唐柳琦

謝杳文,男,漢族,1941年4月出生,湖南溆浦人,國家二級演員。1957年進溆浦辰河戲劇團學藝,師從楊仕濟,初學老生,后改小生。1989年參加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文化促進基金會贊助并實施的“中國辰河高腔目連戲”錄像演出,演主角傅羅卜,受到與會國內外專家學者的好評,為弘揚辰河戲做出突出貢獻。2008年被授予“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

目連戲被譽為中國戲劇“活化石”,以佛經故事“目連救母”為題材,以戲曲表演為載體,宣揚儒家的忠孝節義,是佛教與中國戲曲結合的代表作之一。思想上兼容儒、釋、道三家,藝術形式上包容百戲、歌舞,穿插武打、雜耍,影響廣泛。它往往在特定的時間或節日結合宗教儀式及民俗活動進行演出,形成以演目連戲文為主的大型宗教祭祀性文化活動,也稱“目連大戲”或“大目連”。它保存了完整的民間演出形態,其思想內容、感情情緒、語言動作及藝術形式都是民間的,基本上未加修飾,為研究古代民間戲曲提供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例證。在舊社會,每隔三五年,辰河地區都會結合宗教儀式如道教的羅天大醮,佛教的盂蘭盆會等,進行大規模的“搬目連”,以祭拜祖先或酬天答地。當地藝人尊稱目連戲為“戲娘”。2006年,辰河目連戲確定為首批國家級“非遺”。

當下,目連戲同我國其他戲曲藝術一樣,面臨著國內外多元文化的沖擊,發展艱難。如何認識、保護、傳承這一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讓戲劇“活化石”在兼收并蓄的基礎上繼續活躍在舞臺上并發揚光大、有所創新,這是目連戲所面臨的重大挑戰。辰河目連戲有何特色?該如何發展傳承?帶著這些思考,筆者于2019年8月,對謝杳文老師進行了采訪,試圖從老藝人的經歷和思考中找到一些有價值的答案。

一、 緣于興趣:機緣巧合的從藝之路

謝杳文先生這一代,伴隨著目連戲等中國民間地方戲曲的興衰起落而負重前行。其從藝之路,既源于熱愛,也出自使命。吃得起苦、經得住打磨、勤勤懇懇、扎扎實實、心無旁騖,守得住凈土,耐得住寂寞,是中國傳統藝人精神的傳承。

唐:謝老師您好!您是辰河目連戲國家級傳承人,我想通過對您的采訪,了解辰河目連戲的特色及發展狀況,以期對其保護與發展創新等方面進行探索,您看可以嗎?

謝:可以!

唐:請問您為什么會走上從藝之路呢?

謝:我小時候愛唱歌、愛跳舞,在學校是個文藝尖子。高小畢業后,初中是實行秋季招生,而我是春季畢業的,因此停了半學期,因為當時小,愛玩,就沒考上初中。后來劇團招生,我是文藝尖子,于是由溆浦縣文化科直接招進劇團,從此就開始了學戲之路。當時社會上也并沒有招工之說,因此,我們一進劇團就將其視為終身職業。那個時候的老師傅也非常負責任,很認真地教我們學戲。

唐:以前能上學的家庭少,有條件去學校學文化,您的家庭條件應該不錯吧?

謝:其實我的家庭條件很不好。小時候我的父母都去世了,只有外祖母帶著我。那時外祖母已經快80歲了,我們家屬于“特困戶”。但我從小在“農會”搞土改宣傳,是文藝活躍分子,愛唱歌、愛表演,演《小放?!返雀鞣N各樣的小歌劇。大家都很喜歡我,所以在家里很困難的時候,“農會”就供我讀書。我沒有交過學費,連紙筆墨硯都在“農會”拿。

直接招去劇團后,我當時進入了“小演員”培訓班,大概半年就登臺了,排的第一出戲是《李太白醉酒》,一炮打響,大家都覺得我是個“好苗子”。因為我喜歡文藝,這份工作很適合我,在這方面也有一定的天分,天生嗓音比較好,加上學東西比較快、記憶力好,三年我就當家了,在劇團擔任主要演員。當家的時候,我常常一天兩場戲,白天一場、晚上一場,幾乎沒有休息時間,每天清早5:30起床練功,練完功以后去師傅房里聽師傅講白天的戲,然后立馬上臺表演;白天的戲演完后,妝都沒時間卸,又馬上跑到師傅的房間去問晚上的戲。就這樣辛苦了一年后,我的演戲功夫就非常扎實了,肚子里起碼裝上了百多場戲。那個時候記憶力非常好,師傅說一遍,我就學到百分之八十了,他再跟我講一遍,我就完全能演了。

唐:您剛剛提到“練功”,“練功”在一般人看來是一件苦差事,要經歷一個很困難的過程,您覺得苦、枯燥嗎?

謝:剛開始學戲的時候,每天練基本功,清早起來5:30到6:00喊嗓,然后壓腿、練腰、練毯子功、把子功、練筋斗、練腿功、跑圓場等,晚上學唱腔、學曲牌,半年以后就排戲了。 我們那個時候都是很能吃苦的,下決心,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而且那個時候不像現在有各種“招工”,心沒有現在的人那么浮躁。因此,老師傅也說,“你們到這里來,學一出戲,就如舊社會留了一枚錢或買了一畝地一樣,就是你們的資本”,所以我們就發奮學戲,一有時間就跑到師傅房里去學,很勤奮,學到戲了心里會很高興、很充實。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講也是為了生存。

唐:您初學老生后改小生,是基于什么緣由呢?

謝:我們學戲是分行當的,什么行當就跟什么師傅學,“單邊”地學(1)所謂“單邊”學,即演旦角就只學旦角表演的內容,其它行當的表演內容不用學。,學好后,在排戲時,大家再合。但我的師傅要求高、很嚴格,在湖南湘西地區來說,他是唱老生的王牌,他要求我不但學“單邊”,還要對其它行當、角色的表演及唱詞都熟悉、都懂,否則將來“吃不開”。所以,我學戲都是全盤學,比如這出戲有幾個角色,他們唱什么我都知道,甚至我還能表演,因此,當他們忘了或掉了臺詞的時候,我可以提醒他們,或者和一些配角對戲,他們功夫不夠過硬,我在舞臺上也可以巧妙地把他們帶過來。

而分行當主要看嗓音“適合”唱什么角色,然后看個頭、外形、扮相,再結合自己的愛好來選擇。比如個頭大,嗓音洪亮,那就去扮黑頭、花臉;個子小、有滑稽的特色,就可以演小丑;而小生就需要鵝蛋形的臉,還要長得秀氣俊美一點;再比如有些人既適合扮老生又可以扮小生,那就進一步根據自己的喜好選擇。我原來是學老生的,后來主要因為劇團缺“小生”的角色,而我的嗓音條件好,又有全盤學戲的基礎,就根據需要改了“小生”行。

二、結緣目連戲,接過“掌教師”接力棒

目連戲作為地方宗教儀式戲曲,承載著娛人與教化的功能,亦具有酬神與安撫的實用性。因此,目連戲的演出,儀中有戲,戲中有儀。目連戲經過長期的、大規模的積淀,海納百川,既形成了龐大的劇目體系,又關涉社會的各行各業,還深入到家家戶戶,和每一個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

唐:謝老師,您是什么時候開始接觸目連戲的?

謝:我剛學戲的時候并沒有演過目連戲。我們這邊舊社會目連戲最后一次大規模演出是在剛解放時,后來因為破除封建迷信,目連戲就成了禁戲,沒有再演。我15歲進了劇團的“小演員培訓班”,那個時候目連戲還處于禁演期,聽老藝人們說過目連戲是“戲娘”,但沒有機會接觸。真正接觸目連戲是在1963年,黔陽專區(2)即今懷化市。搞辰河戲藝術遺產挖掘,整個黔陽專區,包括沅陵、辰溪、瀘溪、芷江、銅仁,這些地方演辰河戲的老藝人都聚集在一起,大家清家底,看我們辰河有多少戲,把它們都寫下來,整個挖掘活動大概持續了九個月。這期間,我接觸了目連戲,跟著老師傅學了《松林試道》一折,它是很有民間語言趣味、藝術感染力及表現力的戲,我一接觸就非常喜歡。后來1984年,《中國戲曲志·湖南卷》編輯部李懷蓀老師做目連戲的口述整理,他知道沅陵有個老師傅叫石玉松,目連戲全臺的臺詞、所有的角色石玉松都懂。但他當時年齡已經很大了,為了進行文化搶救,李懷蓀老師專程去石玉松家里做口述記錄,記錄下辰河目連戲的劇本。記錄完不到一個月,老師傅就去世了。1989年,文化部委托懷化地區藝術館執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援助計劃——辰河目連戲錄相演出及研討活動,李老師依據石玉松老師的口述本,參考其它本子,整理出目連戲演出本。藝術館就從六個縣抽調演職人員40人,組成六合班,排演目連戲。當時來觀摩演出和參加研討活動的有全國21個省、市、自治區以及日本、法國、加拿大的專家學者,影響很大,錄像帶至今還在中國藝術研究院珍藏。舊社會是先打醮然后演目連,但那一次為了錄像,我們就在經臺打醮,戲臺演目連,同時進行。我那個時候四十多歲,正當年,嗓音也好,扮演劇中目連一角,其中大部分戲尤其是重點場次都是我演的。在這個進一步學習的過程中,我對目連戲就更了解也更熱愛了,它曲牌很豐富,占了整個辰河戲曲牌的80%,而且唱腔優美,聽上去很優雅;表演形式更是豐富多彩,可以從大街上演到舞臺上,又從舞臺上演到家家戶戶去,手法高妙,老百姓和舞臺上的演員都能打成一片,非常熱鬧,能讓演員演得、觀眾看得都很投入;另外,目連戲中絕技高超,過去老師傅們功夫練得好,都是用真刀真叉,非常驚險,有看頭,可惜現在不少絕技都已經后繼無人、失傳了。其實,無論演目連戲還是看或研究目連戲,從中都可以學到很多東西的。

唐:目連戲遍布全國各地,您覺得辰河目連戲有什么獨特之處嗎?

謝:目連戲是地方文化精神的財富,其主旨是行孝,其形象可以感化人,戲中所傳達的勸化和引導對這個社會的風氣有影響。辰河目連戲產生并流傳在我們辰河地域,包括湘、鄂、川、黔四省毗連的大片土地,古時被稱為“五溪蠻地”。長期以來,這里交通閉塞,生存方式落后,群眾生活貧苦。相對其它地方的目連戲而言,我覺得辰河目連戲至今為止保存得更完整,具有高亢、粗獷而又深沉的藝術特色,表演藝術樸實。從獨特性來講,首先,辰河目連戲有著比鄭之珍《勸善記》更為完整豐富的目連故事和劇目群,保持著《勸善記》出現之前的古樸風貌。它不但有敘述傅家三代人經歷的《前目連》連臺本戲,還有《蜜蜂頭》《火燒葫蘆口》《侯七殺母》《龐員外埋金》《蕭氏罵婆》等完整的“花目連”劇目,這些劇目是其它地方目連戲沒有的。另外,古時候辰河目連戲的演出,伴隨著我們這里每個辰河人的人生歷程,體現了沅水中、上游廣大地域的民間習俗。比如《前目連》中,劉氏吃蘿卜而懷孕,于是,戲里“三刀八塊”(3)民間亦有“三刀十八塊”的說法。分下來的蘿卜已不僅是餐桌菜肴的蘿卜了,而寄寓著我們這里普通百姓求子的希望;生下傅羅卜后又有“打三朝”的情節,也稱“送粥米”或“送雞米”,是本地人生小孩后, 娘家人報信后去賀喜的習俗,以放鞭炮,送雞、送蛋、送糯米、送紅糖等方式招搖過市來表達喜慶與祝福;我們辰河地域環境相對閉塞且灘多水險,死亡率高、生存困難,戲中的“穿臺”儀式是我們辰河人祈求孩童“關煞順度,易養成人”的重要途徑;就是一些相同的劇目,辰河目連戲也有它獨特的地方,比如很多地方目連戲都有的《耿氏上吊》一出,辰河目連戲也有,但我們多出“吵喪”的情節,這是辰河一帶的舊俗,出嫁的女兒不明不白死去,娘家人必定結伙上門找麻煩,叫“做舅公”。再比如明代鄭之珍本以及各地方目連戲都有《請醫救母》一出,我們這里也有,但其中的“醫”變成了“巫”,體現了我們這里自古以來巫風盛行的特點;辰河目連戲還有“梨園教”,將地方林林總總的祖先、神靈都集中起來了,祭拜各行業的祖先,面非常廣,深入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乃至普通民眾的每個家庭,還反映了辰河這一南方少數民族聚居地歷史上的民族關系。我想這些應該都是辰河目連戲和其它地方目連戲所不同和特有的吧。

我覺得辰河目連戲是方方面面的集大成者,大到地方的宗教、藝術、民俗、文化,小到鄉間小調、百姓日常生活以及各行各業,它都能囊括進去,它與大多數人息息相關,能關照到我們這里普通百姓的心靈和精神世界。

唐:民間有一種說法,說“唱一屆目連,當得一屆縣令”,可見目連這個角色受歡迎、受重視的程度了,估計學戲的藝人都希望能演目連吧?那么,目連戲中演目連的難點是什么?

謝:目連這個角色不是人人都適合演的。演目連要像“目連”,人物表現上主要靠思想表演,要把目連的內心世界表現出來,要充分將傳統的程式與人物內心相結合,精神層次表現力的要求較其他角色更高。演好“目連”還必須懂得佛家的東西,需要內心去體會,要有心性澄凈的感覺,一旦扮出來,就要自帶目連的“佛”性,無論語言或表情,因此,文化修養要求非常高。除此之外,最困難的是曲牌多,記性必須要好,唱曲功夫要深。而相對于目連而言,劉氏四娘則有很多高難度的武功,如“打叉”,既要唱腔又要功夫??梢哉f,演目連難在“文”,劉氏四娘難在“武”。

唐:聽說您對“掌教”很在行,是什么原因和條件促使您去學掌教呢?

謝:其實我們國家的戲曲在宋代已經進入大城市、進入勾欄。但在民間,戲曲依舊是儀式劇,是配合著儀式進行的,是為了酬神的,是演給神看的,我們辰河地區古時候巫風盛行,更是如此,酬神是戲曲演出的載體。辰河目連戲一般都是在佛教盂蘭盆會、道教羅天大醮、祠堂祭祖等情況下演出,它與宗教祭祀緊密相連,沒有掌教不行。而要做掌教,沒有一定的藝術基礎,又是根本不懂的。因此,我有較好的藝術基礎,學掌教是比較有優勢的,我在目連戲“梨園教”中現在是唯一的掌教人,演目連戲時,要掌教整個神事活動。

接觸掌教要從年輕時候說起了,當年在改革開放時期,在1983年的時候,我們劇團分成兩個隊,我那個時候擔任第二隊的副隊長,帶隊去下面各地跑,掌教就是在那個時候接觸的。我到了黔陽雪峰山一帶,那邊有巫師、道士,他們也會唱戲,他們認為演戲若沒有祭祀則是對天地神靈、對戲祖不敬,在他們的觀念中,有戲就應該有儀。與他們接觸的過程中,我雖然沒有刻意去學去記,但也大概知道了掌教的這些程序。后來學演目連戲,1989年參加聯合國組織的目連戲演出,我扮演目連,那個掌教師父完全按儀式的程序一步一步進行,很正式很規范,我于是默默觀察,但也并未正式學習。之后李懷蓀老師將掌教師家中的法訣進行了搜集、整理,并寫在目連戲的論文中進行了發表,于是我就依據他所寫慢慢記下來。當我們劇團申請搞目連戲時,沒有人掌教,年輕人不懂也沒有這個資歷,大家都擔心目連戲搞不起來。于是,為了能申報成功,讓我們優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能傳承下去,我結合以前的積累,正式去掌教師父家中拜師進行全面的學習。畢竟,沒有人掌教,目連戲就演不成,掌教一旦失傳,相關文化也就失傳了,老祖宗留給我們這么好的藝術和文化丟了太可惜了。但現在的年輕人對掌教不感興趣,我以后沒有人繼承,2017年12月文化部和省文化廳一行人員來我家、李懷蓀老師家以及龍潭吳家祠堂拍攝掌教和目連戲主要劇目的內容,進行了搶救性的錄像。

唐:辰河目連戲的掌教主要是涉及宗教儀式吧?主要有些什么儀式呢?

謝:辰河目連戲的儀式有兩種,一種儀式是純粹的宗教儀式,一種是戲曲里面的儀式。

純粹的宗教儀式,我們俗稱“梨園教”,入了梨園行,不用申請也不用報名,入行了自然而然就是“梨園”弟子。

“梨園教”俗稱“掌陰教”,是這個行業的宗教。我們演目連戲必須要做“神事”,做了“神事”,祭拜了祖先、安撫了眾生、確保地方的清凈平安以后,能讓這個戲順利地演出。因此,在每一次演戲之前,都要先把所有已經過世的老師傅的名字寫上,上香、祭貢,然后“開臺”,包括發箱上臺、請神、解穢、鎮臺、安位,把各路神靈都請來。再接下來發五猖、捉寒林,把“鬼王”寒林抓起來以后押在臺下,讓他不能出來亂動,把他鎮住了,就寓意著其他野鬼野神不敢亂動了,如此一系列儀式之后,目連戲才正式開演。

“梨園教”的神事活動從開頭到結尾都存在。如“師牌”(4)即過世的老師傅的牌位。是放在戲臺后面的,每天演出,演員都要拜祭以保佑演出順利進行。另外,大打叉前也必定會燒香,以示保佑平安。草人“寒林”每天要祭給水飯,頭上還要放一個雞頭,以示每天供養。目連戲結束即盂蘭盆會后,還要進行“掃臺”,先是“斗口大帝”(5)即王靈官,又稱“糾察大帝”“斗口仙君”,地方神鬼歸他管,維持社會秩序。掃五方,把一切妖魔鬼怪、魑魅魍魎趕出去;掃臺后,掌臺師送神、送茅船(6)“送神”即掌教師父到河邊,在地上鋪好稻草,把神牌、金銀紙、紙錢放在船上一起燒掉;“送茅船”即將稻草做的“寒林”放在船上,用火點燃,將其送走。。這些儀式完成后,整個活動才算圓滿結束。

再一個是戲曲里面的儀式,比如“抬靈官”,既是表演也是一種儀式?!疤ъ`官”要從附近的廟里給真人化好妝后,演出的隊伍打著鞭炮、抬著轎子去接,然后從廟里抬出,再抬至演出場地。到演出場地后,經過“擋煞”之類的儀式,正式把靈官抬到靈官臺上,接著,由掌教師傅進行開喉儀式,開喉后才說話,并上臺表演鎮住五方。做完法事、表演結束,靈官下場后,為表示靈官繼續在舞臺上鎮臺,臺上會掛上“斗口大帝”的圖像,寓意著靈官在此,演出平安。除此之外,還有戲中“傅相升天”“劉氏下陰”后的超度戲,都是按地方真正的法事來進行的戲中儀式。

三、忠于責任:傳承文化

改革開放給中國社會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生活方式和娛樂方式隨之改變,快節奏的生活也使得人們對慢節奏的戲曲越來越失去了興趣,曾經雅俗共賞、深入人心的傳統戲曲逐漸走向衰微。2006年,辰河目連戲申報國家級“非遺”,2008年,謝杳文被授予“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而如何將這一寶貴的文化遺產發展傳承下去、如何讓“活化石”繼續活躍在舞臺上并發揚光大則是當前迫在眉睫的問題。

唐:這么多年來,您一直堅守在傳統戲曲的領域里,默默耕耘著,尤其對目連戲的傳承與發揚貢獻突出,也因此被評為“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可以談談您多年來在目連戲的傳承與推廣方面具體做了哪些事嗎?

謝:在傳承與發揚方面,我們主要通過演出讓大家了解目連戲,了解中國的傳統文化。我之前談到過,1963年,我開始接觸目連戲并正式學習目連戲,但真正全面、完整地學會目連戲是在1989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援助演出全本目連戲的過程中。之后,我開始全盤挑起大梁,負責我們劇團目連戲的演出與編排,尤其是神事部分,完全由我來安排和布置。有我在,辰河目連戲才演得起來,因為我是目連戲“梨園教”中唯一的掌教人。1990年,我們溆浦劇團當時還有四五十名員工,我們排好了全本的目連戲,準備迎接珠江電影制片廠的拍攝,可惜當時的地方政府對目連戲的認識存在局限性,最終沒有通過;1997年,溆浦第一屆屈原文化節的時候,我們劇團排演了一部分折子戲進行文藝展演,很受大家的歡迎;到非遺申請成功,2008年我被評為“傳承人”后,基本上每年都會安排送戲下鄉和演出活動來宣傳目連戲。其中,2013年媽祖節時,臺灣媽祖聯誼會邀請我們溆浦劇團去臺灣臺中、新竹等五個城市演出,反響很好,是一次很成功的文化交流活動;2014年,溆浦花橋鎮神塘村新修了“太歲廟”,在農村,有修廟宇必演目連戲的傳統,應鄉里老年委員會和寺廟的邀請,我們排演了一次大型的完整的目連戲,參加演出的有三十幾人,整個過程持續了十天,神事也非常隆重,有老一輩人傳統的保佑四季平安、六畜興旺的用意。同時,道教、佛教的師傅也在一旁做法事,非常正式。趕上天氣好或者趕集的日子,觀眾可以達到三四百人;2017年12月中央文化部專門為我個人進行搶救性錄像時,也將目連戲的重要場次重新排演了一次,前后耗時近一個月。

除了演出之外,我也有寫論文或著作進行推廣,其中,1999年寫的《把辰河目連戲推出國門與世界文化接軌》一文,在紀念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優秀征文中,獲得一等獎;2019年11月由上海四季出版社出版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辰河目連戲演出場記》,對辰河目連戲有較全面的介紹,大約13萬多字,這本書我只出版了一百多冊,想用來作為文化交流。

在培養接班人方面,我帶過四個徒弟,他們分別是周建斌、舒小紅、舒鐵鋼、張祖望。周建斌跟我學演“目連”這一角色,他同時是辰河目連戲“傳承人”,現在也是溆浦辰河目連戲傳承保護中心(7)2012年,溆浦辰河戲劇院更名為溆浦辰河目連戲傳承保護中心。主任。2017年開始,傳承保護中心與縣職業中專合作成立“非遺班”,招收了30名學員,由周建斌主要負責培養。這批學員班是我們辰河目連戲的希望了,希望他們能好好傳承和發揚下去。舒小紅學的是劉氏青提,她是劇團的專業演員,功底很好,在市里展演時獲得觀眾們的好評和領導的一致認可。舒鐵鋼和張祖望跟著我學目連戲“神事”,現在已經掌握了不少神事功課,但暫時還不能獨當一面,因為神事是很嚴謹的,要求很高,無論觀眾或演員,都把平安的希望寄托在掌教師的身上,掌教師在目連戲演出中是至關重要的。

唐:從您初演目連戲到成為國家傳承人的過程中,您有一些什么樣的感觸?

謝:我們這里的目連戲流行于五溪地域,把目連戲看完,就能了解五溪地域古代經濟、政治、民俗等各方面的特點。民間目連戲的演唱中保存著古代五溪的許多人生禮儀、民俗活動。它把民間百姓的生活情境、節慶宗教儀式甚至各種地方藝術等都納入進來了,加上驅邪祈福的信仰功能,它影響著這里百姓的文化根源和精神世界。在明清長達500多年的歷史中,演唱目連大戲一直是辰河地區最盛大的全民文藝活動。連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郭漢城都說:“看了辰河目連戲后,就知道我們的戲劇演變史還得要重新改過來?!?其實,大家對辰河目連戲越了解,就越了解我們這里的文化,就越愿意維護當地文化的發展。

能為目連文化的傳承和發揚盡一份力,我感到很自豪,但我也感到壓力很大。本來作為傳承人,例如我演小生,我只教我本行當的戲,但我接手后的壓力在于,我兼了幾份工作,按道理來說,有些內容應該是由其他行當老師傅來教的,但老師傅都過世了,我一看很危險,就馬上把它們都學過來,我自己來教。但如今愿意學藝的年輕人越來越少,專業院團的青年演員在社會大環境下紛紛改行,幾乎都流失殆盡,辰河目連戲已經進入了青黃不接的時期。傳統戲好像和時代脫節了,所以很難發展起來。我現在雖然年齡大了,不怎么管事了,但我依然希望在我有生之年把目連戲慢慢發揚光大,讓目連戲走出去,在世界舞臺上展現它的風采,把我們的五溪文化展露在世界的舞臺上。

唐:在您看來,戲曲應該如何走出困境?

謝:我們這個地方的目連戲在抗日戰爭后就銷聲匿跡了,所以很多觀眾不知道、不了解。所以,我在目連戲演出做法事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很神秘。其實,在農村地區,基本上只要演老戲都要請神,因為我們這里是戲窩子,也是南方巫儺文化之地,演戲請神是民間戲曲演出的傳統。80年代以前觀眾還是特別喜歡看戲的,有的時候,我們一天演四場,有些隔百多里路的人都趕來看,里三層外三層非常熱鬧、非常有氣氛。一直到87、88年開始,一年比一年差,到90年代后,就很少人看戲了。主要是彩電普及、外國各類娛樂形式引進來后,戲曲受到了沖擊,老百姓對戲曲的喜愛越來越淡了。

現在若讓戲曲自己生存、去賣票、去自己糊口,是很難的了。為什么呢?一個是現在的百姓愛好多了,尤其是電視和網絡,電視和網絡反映的面非常廣,從地下到天上乃至宇宙都能看到,因此,它們的吸引力比戲曲強,對戲曲的沖擊也是最大的。其次,改革開放后,大家都一門心思忙著賺錢去了,也沒有閑情逸致看戲了。而且現在人們的工作量比以前重、競爭心理也比以前重,他們未必有心思去看戲娛樂。加上老戲演戲的過程,節奏慢,年輕人接受不了、坐不住。就如我們劇團辦的茶樓,最少都是六十歲以上的人看,大家退休以后閑著沒事,有心情慢下來,靜下來欣賞戲曲、感受戲曲這種悠閑的藝術。青年人喜歡迪斯科、跳舞或者看小品、舞蹈之類。再加上現在許多年輕人對歷史不了解,看不懂戲也看不進戲。

現在要走出困境,我覺得黨要重視起來,要如以前演“樣板戲”般,宣傳部下任務,要求我們下鄉村去演,去每個大隊演,像過去一樣一年下來演個三百多場,百姓還不用買票,劇團的費用由政府承擔。這樣的話,劇目能保持、演藝人員的工作好做、觀眾也培養起來了。如果要自己下鄉,那么演出場子沒人理你,賣票也沒人買,很多時候還要賠本,慢慢就堅持不住,都不愿意下鄉了,像這樣完全讓其自力更生、自生自滅、那中國戲曲就完了。

唐:也就是說,觀眾的審美趣味也是要培養的?

謝:對,觀眾要培養,因為一開始看戲,觀眾們看不懂,慢慢讓他們在休閑時間多看,他們逐漸就懂了,就能看出味道來。我們曾經下鄉,有些二三十歲的農村青年,一開始唱戲的時候,他們愛理不理,自顧自地打紙牌,沒有心思看戲,后來演多了,接觸多了,看出故事情節了,發現故事情節還挺有趣的,于是越看越懂、越看就越喜歡看。特別是我們演悲戲,比如演《卷席筒》,我們根據電影排的,排好了就下鄉,大家都愛看,還很受戲劇氛圍的感染。

我們《目連傳》已經演了三分之二了,但整個目連大戲劇目,則三分之一都沒有演到。所以急需把現在的學員培養起來,讓他們傳承下去。學員要培養,觀眾也要培養,有觀眾才有戲曲生存的環境,戲曲才能得到延續和發展。

采訪后記:

在謝杳文先生身上,我看到了一代人對傳統文化的堅守。他們憑借信念,干一行、愛一行,無論大環境如何改變,都不忘初心,默默堅守在崗位上,打磨技藝,傳承文化,為之奉獻自己的一生。辰河戲音樂專家、湖南懷化地區藝術館副研究員吳宗澤老師評價謝杳文先生為“一代偉人”,認為他德藝雙馨,“是辰河戲里一個劃時代的小生,要找第二個像謝先生這樣的很難”;辰河戲研究專家李懷蓀老師稱謝杳文先生是“辰河目連戲目前演傅羅卜的最后一人”;徒弟周建斌先生更是對謝杳文先生贊不絕口,認為他演戲風格樸實、聲情并茂,臺風正、做戲嚴謹規范,唱腔圓潤,是辰河戲曲界小生行當的領軍人物,是當地的名角。謝先生的藝術高度可見一斑。

戲曲是地方文化的窗口,文化是地方記憶的靈魂,是人們忘不掉的鄉愁。采訪結束時,謝老師說:“現在傳統戲曲的發展趕上時代了,黨和國家重視起來了,政府也加大了支持和保護力度,我覺得自己更要擔起傳承人的責任,要對得起已經過世的老先生們,對得起他們對我耳提面命的教導和期待,把目連戲傳承下去,不能在我這一代丟了‘根’?!敝x先生堅定而樸實的話語令我頗受感動、記憶深刻。我想,目連戲的代代傳承,不僅僅傳承了“戲”、傳承了“儀”,更是傳承了戲中儀中所蘊含著的、老藝人們世世代代秉承著的禮義文化、宗族情懷和樸實無華的勤勉踏實、堅守方寸之地的民間傳統精神吧。

猜你喜歡
目連戲曲
盧文弨稱《目連戲》為“目連變”原因之蠡測
《戲曲研究》稿約
歲月有大愛
試論御伽草子《目連草子》對漢文學的接受
戲曲從哪里來
《廣西戲曲》
“高淳陽腔目連戲”與盂蘭盆節的關聯
尋跡啞目連
用一生詮釋對戲曲的愛
歌劇要向戲曲學習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