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權和王權的雙重壓抑之新釋

2021-08-03 01:48于快
名作欣賞·學術版 2021年6期
關鍵詞:宋孝宗哈姆萊特

摘 要:從哈姆萊特與其父親以及叔父所代表的父權和王權之互動出發,剖析其意我認同與意我理想在權力鏡像的雙重壓抑之下,所演化的行動范式。在中國歷史上,與此范式比較雷同的儲君是宋孝宗,孝宗所受到的壓抑來源于父皇,又傳遞給了下一代,與哈姆萊特有雷同性,又帶有濃厚的中國封建色彩?;氐焦防滋?,分析其自我延宕所產生的悲劇性與其自我放逐的自由性所產生的張力,以及帶給我們在工具理性的時代中實現意我理想的啟示。

關鍵詞:哈姆萊特 父權和王權 意我認同和意我理想 宋孝宗

從歌德、黑格爾到布萊德利,巨匠們紛紛開始從心理精神領域研究哈姆萊特的悲劇性,尤其是后來的精神分析大師弗洛伊德,以“戀母情結”闡釋哈姆萊特行為之延宕,并自詡為其得意之作。但筆者認為,就哈姆萊特和其母喬特魯德的互動來說,似乎仍不足證明其有俄狄浦斯之心理。因此,本文擬就從父權和王權對哈姆萊特的雙重壓抑出發,對其悲劇行為嘗試進行新的闡釋。

父權和王權對哈姆萊特的陰影,是從其父老國王時期就開始的。莎士比亞在描述這種陰影時采用了三種隱晦的方式。一種是幻境,即通過鬼魂的語言。我們往往強調鬼魂賦予哈姆萊特復仇的正當性,卻往往忽視了這種語言本身就充滿了壓制性的意味。這種嚴厲而不留情面的“命令”恰恰是建立在父權之上的不容反抗的孑余,而哈姆萊特的服從是其從小即受此壓抑的暗示。第二種是符號式的隱喻,莎士比亞用“太陽/王子”(sun/son)的雙關語,以及描述士兵的寒冷、金雞、旭日和復活的基督,強調一種被埋藏的王權意識。a第三種是哈姆萊特下意識的語言,即在士兵言說老哈姆萊特窮兵黷武的行為時,哈姆萊特對其父親“真誠”地進行辯護與贊美。所有的這一切都提醒我們,哈姆萊特從小就已經深深臣服于父權和王權的壓制。

當他的叔父克勞狄斯奪取王位之后,盡管這種極端不道德的方式讓哈姆萊特充滿了復仇之意,但他發現這位叔父在某種意義上,竟然完美地承續了前任老國王所給予他的“快感”(suppressed pleasure)。從王權上說,克勞狄斯不輸他父親的對外強權與精明簡練;從父權上說,他叔父成功地征服了他的母親,并依舊以其為王位繼承人,有了掌控他的血緣理據。這種快感,源自于一種被壓抑的深層習慣,但由于老國王的幽靈時時挑起哈姆萊特的復仇意識,因此這種快感又加上了不道德的意識,轉變成一種“憎恨的快感”(The pleasure of hate)。這種描寫見諸文字,譬如對于婚禮和葬禮一起舉行的描寫、對于新國王放禮炮和喝酒的夸張鋪寫,這是關于王權的快感;譬如將國王的臥室描寫為偷情的豬圈、無比濫污的場所,這是關于父權的快感。這種快感,是沖淡其粗獷的仇恨沖動的一個原因。

同時,父權和王權亦對哈姆萊特的身份認同產生了強烈的訓導(lecture)。哈姆萊特本身并不是一個強硬的人,但從小的訓導讓他對于一國之主的基本形象和素養產生了固定的印象(stereotypes)。從這一點上說,無論是幽靈、克勞狄斯,還是福丁布拉斯,都可稱為這種印象或理想的鏡像。幽靈所宣諭的復仇,不僅僅是一個兒子為父報仇的故事,同樣也是舊王欲奪回新王權利財富的延續。如此一來,哈姆萊特就不得不需要用父權和王權的意我理想(ego ideals)b來改塑自己??梢哉f,后期的所有沖突和延宕,基本都是在這個意我理想和個人的現實感之間展開的。藉此,哈姆萊特雖然是以理智的裝瘋起始,但他后來實際上陷入了精神分裂之中。哈姆萊特之所以絲毫不避諱地向他的“敵人”,包括羅森格蘭茲、吉爾登斯吞,以及克勞狄斯展示他復仇的沖動,其實是意我理想中關于王者應該毫不避諱地展示自己的權力和野心的展現(bottom of consciousness)。對于哈姆萊特來說,通常被后人所肯定的血氣和展示靈魂的自由,撇去人文主義因素的外加,都隸屬于這種意識的底層。

大多數時間,由于性格的原因,哈姆萊特的現實感往往壓過了他意我理想的自我塑造。這里面有一個內在的悲劇性,即克勞狄斯本身作為“父親”和王者的強勢,符合哈姆萊特的意我認同(ego-identity),而不得不凌駕于他的意我理想之上。這使得除了宗教的一些原因之外,哈姆萊特往往提不起一種內在的勢能去實現復仇的沖動。如此,哈姆萊特流入虛無的抵抗,包括臣服于叔父、選擇去英國自我放逐、安然與萊歐提斯比劍等情節,都可以得到理解。當然,后者壓過前者的情節,尤其值得我們分析。最經典的有兩次:一次是在寢殿中,哈姆萊特果斷地刺死了藏在床帷后的波洛涅斯。從他自己的話語中可以知道,當時他就是奔著國王去刺的。為什么這次哈姆萊特突然有了復仇的決心了呢?我認為不是像戀母情結說的那樣,因為一種原始的本能而激。事實上,哈姆萊特越是受到叔父的操縱和壓迫,他就越不想改變這種臣服的狀態。而當他誤認為是克勞狄斯躲在幕帷后時,會認為這是一種低能者的行為,而自己居于寢床的中心地位(central authorities)。如此,對于哈姆萊特,克勞狄斯終于成了一個“真正”(real)不倫的偷情者和覬覦者。這段描寫,實際上是克勞狄斯掌權時期父權和王權的偶然喪失,直接導致克勞狄斯作為王者鏡像的坍塌。之后老哈姆萊特的幽靈迅速出現,這直接證明哈姆萊特此時的自我意識的確是以舊王的權威和身份自詡的。但是,幽靈下面的訓導使得哈姆萊特非但沒有下更大的決心,反而打回了現實。幽靈既給了哈姆萊特塑造王者的義務,同時又暗中要求他不得不臣服于父權,毋寧說亦是哈姆萊特意我沖突的外化。另一次是最后哈姆萊特在母親喝毒酒死去之后,他用毒劍刺死了叔父。這其中雖然有為母親所死的仇恨所激的原因,但最主要的還是母后之死使得克勞狄斯和自己之間的父權和王權壓制泯滅了??藙诘宜箾]有任何理由可以成為哈姆萊特的父親,哈姆萊特也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繼承王權,他的意我認同的牢籠破滅了。此時居于和萊歐提斯的決斗場的中心,他不需要對克勞狄斯這個一般性的仇人再有任何的糾結。老國王的幽靈在這次不需要再出現,因為當這個意我認同徹底破碎之后,哈姆萊特的現實性也就不需要意我理想的任何激勵。

和哈姆萊特比較像的一個中國人物,應該是宋孝宗。c宋孝宗在乾道和淳熙末年之前,一直受到太上皇趙構陰影的影響,不敢對于和議的“國是”有任何異議。從少年被選進宮開始,孝宗就不斷面臨趙構的種種考驗和同輩的種種競爭,父權和王權交織形成的“幽靈”,同樣讓他的意我認同打下高宗為政的烙印。但孝宗骨子里是一個有遠大理想的皇帝,他的意我理想是收復被金國掠去的故土,使宋室中興。盡管如此,他所任命的張浚和虞允文等主戰派宰相,很快就被王淮等保守派所取代??梢哉f,在高宗在世之前,他的意我理想是深深地被自己的意我認同所壓制的。直到高宗去世后,這種情形發生了變化。孝宗竟然對一個自己內心不滿和憎恨的人哀毀骨立,甚至真正地做到了服喪三年,衣衰食素,無論是上朝議政時還是退朝慎獨時——這個要求對于皇帝來說是不可想象的。他在高宗的遺體前大哭,質問他為什么拋棄自己而去。這個現象看起來好像無法理解,但如果結合我們對意我理想和意我認同的分析,就會發現,在意我認同占絕對權威的自我世界里,臣服下的人們,往往會將憎恨的快感轉化成一種深深的依戀(attachment)。這種背叛的沖動越強,往往越顯示為向心的順從與卑微。當然,因為中國傳統的皇帝制度,高宗生前得以利用自己太上皇的地位,在每月幾次的接見中再次延續這種皇權,而不給孝宗任何意我理想占上風的機會。高宗去世在淳熙十四年(1187),在十五年時(1188),孝宗便開始立周必大為左相,并招徠在朝在野的理學家,作為自己改革朝政、圖謀復興的支持者。但很奇怪的是,這樣的親力親為只持續了兩三年(淳熙十五年至隆興元年)便戛然而止。在隆興二年(1164),宋孝宗便傳位給宋光宗,做起了太上皇,并為他安排了首輔留正、讓趙汝愚進朝等一系列政治措施。在這里,我們清晰地看到,孝宗雖然痛恨高宗生前對他幽靈般的控制,但這種王權意識在高宗死后還是潛在地控制了他,影響他的行為模式,這源于之前所提到的意識的底層。孝宗自己直面朝政、執掌大權所帶來的愉悅,似乎仍不如高宗控制下所帶來的快感(suppressed pleasure)。值得尋味的是,這種幕后的操縱延續下去,在主觀上直接導致了光宗在紹熙年間的精神分裂,因為光宗的意我認同較之他當年的父親,更加桀驁不馴。名面上他要臣服于父親定制的國是,私下卻毫不避諱地不尊重,甚至羞辱自己的父親。很難說這是一種臣服,還是一種背叛,但底子上根源于由壓抑而形成的恐懼。

現在,讓我們回到哈姆萊特。有人說哈姆萊特在最后流向了一種對人類的虛無,但從另一方面看,無論他最后是否選擇完成復仇,他的生命出路都已經選定,就是自我放逐。無論是去流浪倫敦,還是以死為之,都是使自己的精神和靈魂獲得一種自由的放逐。奧菲利亞固然是哈姆萊特在父權和王權壓抑之下的一個犧牲品,但她在水中選擇自我放逐的方式,無疑獲得了哈姆萊特精神上的相許。只是這種相許,不必再在父權和王權的世界中表征出來罷了。書中有一句很有名的話“To be or not to be , thats the question”,既然莎翁用了“the”這一詞,那就是對哈姆萊特本人很有相關意義的一個問題?!吧孢€是毀滅”這一翻譯固然很好d,但我覺得就文本而言,未必契合。哈姆萊特真正想說的是:成為他人眼中應該成為的我,還是成為我想成為的我,這是擺在我眼前的問題?!豆啡R特》是一部悲劇,因為哈姆萊特在選擇最終成為“我想成為”的人(天堂)之前,必須要通過“成為他人眼中”的人(地獄)來得以實現。這種方式就是痛苦地讓自己穿上父權和王權的外衣,伸張自己的血性和野心。e但莎翁無疑又是有人情味的,正如上述,在對克勞狄斯的最后復仇中,哈姆萊特并沒有用自己憎恨的武器,而是通過正義的靈魂戰勝了他。同時,相比孝宗和光宗,哈姆萊特通過一死,徹底成就了意我理想,從這個輪回中跳了出來;通過將自己的國家交給福丁布拉斯,避免了后者與其叔父陷入哈姆萊特所憎恨的那種怪圈與紛爭,給福丁布拉斯以靈魂的自由,也予以挪威和丹麥兩接壤之國的人民以長遠的自由。

自由意志當然會和虛無有搭界,比如尼采;也很容易和泛泛而不易及的達觀契合,比如蘇軾。當然,在存在主義那里,不如說這個命題是適當且警醒的。我們是否成為的,都是社會想要我們成為的?我們是否會成為工具化的人?海德格爾提出的原始詩性,我們應該去哪里尋求?當工具理性和功利主義成為我們意我認同中的信仰,我們是否已經臣服于這個現代社會的父權和王權?我們應該如何發展我們的意我理想?當這些問題一次又一次地被我們提起和反思,我們就會贊美哈姆萊特個人悲劇中的詩性;就會將對哈姆萊特延宕的關注,轉移到我們自身那些不被察覺的延宕上來。

a姚云帆:《“心”和“展開”:論〈哈姆萊特〉開場的兩個詞語》,《跨文化研究》2019年第5期。

b“意我認同”采用余英時在 《朱熹的歷史世界》 中的翻譯,原為艾理克遜(Erik H.Erikson)針對弗洛伊德(Freud)的“意我理想”(ego ideal)而提出。若實際的行動與個人的現實感以及社會現實相去不甚遠,這種類型屬于后一種艾氏提出的“意我認同”。

c對宋孝宗、光宗形象的精神分析,一定程度上受到余英時先生《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的影響,但更深一層。

d朱生豪譯本《哈姆萊特》即采用這種譯法,這也是最流行的譯法。見Shakespeare,W:《莎士比亞悲劇集》,朱生豪譯,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47頁。另,本文的所有英文譯名均采用此本書。

e章培恒、駱玉明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新著》里評價曹植的《吁嗟篇》時寫道:“這樣,此詩一方面將個人的愿望提到了無上的高度,一面也就痛心地暗示了人生的悲哀:人經常不得不在遠不如滅亡的困境中掙扎,而且這還不是自己的過錯?!边@句話亦可以適用于在王權和父權建構下哈姆萊特核心的人生體驗。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版,第271—272頁。

作 者: 于快,山東大學文學院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猜你喜歡
宋孝宗哈姆萊特
“共治天下” 理念的興衰
張栻與宋孝宗的關系探微*
子充必大
張栻與宋孝宗的關系探微
《哈姆萊特》探究閱讀
亞里士多德悲劇理論視角下的《哈姆萊特》
《哈姆萊特》探究閱讀
鮮藕汁醫好宋孝宗的腹瀉
試論南宋初期宗室群體勢力的崛起
——以宋高宗朝宗室群體勢力的發展為重心
宣告了封建君主專制制度的滅亡:從政體層面解析《哈姆萊特》主題思想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