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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時期電影與偵探小說的交互影響
——以陸澹盦的觀影活動、影戲小說與偵探小說創作為中心

2021-08-31 08:00戰玉冰
電影新作 2021年4期
關鍵詞:影戲李飛探案

戰玉冰

陸澹盦(1894-1980),江蘇吳縣人,別署“瓊花館主”,民國時期著名文人。一般而言,大眾讀者對于陸澹盦的認識多集中在其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者以及彈詞作家等身份上,畢竟陸澹盦的《說部卮言》《水滸研究》等代表性研究著作,以及其曾將《啼笑因緣》《秋海棠》等十余部小說改編成彈詞都產生過較大影響,并在相關領域具有典范性的意義。但與此同時,陸澹盦還是民國時期最著名的偵探小說作家之一,而且他也是中國最早的一批“電影人”之一。他的復雜經歷與身份,少為人知,學界對此的相關研究也很不充分。

具體來說,陸澹盦的偵探小說創作在民國時期名氣很大,其“李飛探案”系列甚至可以和程小青的“霍桑探案”系列、孫了紅的“俠盜魯平奇案”系列齊名。鄭逸梅就曾將這三個中國的名偵探系列小說并舉:“程小青以霍桑探案馳譽的,陸澹盦卻以李飛探案著名,孫了紅更有東方亞森羅蘋之號?!蓖瑫r,鄭逸梅稱贊陸澹盦,“他寫《李飛探案》,思想縝密,布局奇詭,使人莫測端倪,大得一般讀者歡迎?!贝送?,我們通過《澹盦日記》和學者房瑩整理的《陸澹盦年譜簡編》也可以對陸澹盦的生活情況有一定的了解,尤其是陸澹盦與電影藝術的不解之緣:他從酷愛看影戲,到撰寫影評文章、將電影“翻譯”改編成小說,再到去電影公司工作、在中華電影學校任職、親自擔任電影編劇等,可謂是中國最早一批“觸電”的文人之一。本文即試圖從電影與文學交互關系的角度來分析陸澹盦“李飛探案”系列偵探小說的一些特點,并借此對民國時期的偵探電影與偵探小說之間的關系做出一點初步的觀察與思考。

一、從“影迷”到“電影人”

從《澹盦日記》和房瑩整理的《陸澹盦年譜簡編》中,我們不難發現,陸澹盦興趣愛好廣泛、業余文化生活也是豐富多彩,從聽說書、聽彈詞、聽昆曲、聽大鼓、射文虎,到看京劇、看評劇、看話劇、看魔術(幻術)、看電影等不一而足,尤其是看電影(陸澹盦稱之為“看影戲”)更是陸澹盦非常熱愛的文化休閑活動之一,我們從他看電影的次數與頻率即可見一斑:

1911年

5月7日,上午與姊夫周銘三、弟陸若嚴至新舞臺觀劇……歸家后又與大姊及姊夫同出,擬往幻仙觀影戲,后改往大舞臺觀五六本《新茶花》。

1919年

本年,常和友人同赴大世界,或射詩謎,或觀影戲。

1920年

2月29日,至大世界懸文虎,往共和影院觀影戲。

3月9日,民立中學校主蘇筠尚先生舉殯,赴校行禮;晚膳后往共和影戲院觀歐戰影片。

3月17日,往大世界觀《神仙世界》影戲,嗣至共和影戲觀《專制毒》。

1924年

2 月7 日,與鄭醒民同游新世界、大世界。晚膳后欲往大舞臺聽戲,客滿,乃退出,旋往天蟾舞臺、亦舞臺、笑舞臺,均患人滿,后至恩派亞影院亦不能入。

1925年

1 月6 日,往愛普廬影戲院觀《好哥哥》影片。

1月12日,晚與周企蘭同往卡德影戲院觀《連環計》,認為“簡陋可笑”。

1月16日,薄暮至上海大戲院觀《尋子遇仙記》影片,認為“滑稽可喜”。

2月3日,晚上至恩派亞戲院,觀《孤兒救祖記》。

2月6日,晚與蘭同往恩派亞戲院,觀《苦兒弱女》影片。

2月15日,上午至上海大戲院觀試片。

1933年

1月20日,晚赴巴黎大戲院,觀《最后之中隊》影片。

1935年

1月1日,本日,觀《神女》影片,認為“劇殊平淡”。

1月5日,下午與陳紓周同往大上海影戲院,觀歌舞片《海上行宮》,認為“支離錯綜,無陳義可言”。

1月14日,晚與周企蘭同往東南影戲院,觀《桃李劫》影片。

1937年

2月27日,晚往浙江大戲院觀《人魔》影片,陸澹盦認為“殊枯寂,令人昏昏欲睡,不如新聞片及滑稽短片之可喜也”。

3月27日,至榮金大戲院觀《廣陵潮》影片。

4 月3 日,晚往中央大戲院觀《夜半歌聲》影片。

4月12日,晚與周企蘭同往蓬萊大戲院觀《舊金山》影片,覺“頗偉大”。

4月18日,與周企蘭、陸祖雄同往蓬萊大戲院觀《亂世英杰》影片。

4月30日,下午往蓬萊大戲院觀《絕島冤恨》影片,覺“頗緊張”,晚飯后至中央大戲院觀《化身姑娘》續集,“尚滑稽可喜”。

5月8日,晚攜陸祖雄往往蓬萊大戲院觀《三劍客》影片。

5月9日,九時許,澹盦獨往新光戲院觀《密電碼》影片,覺得“殊幼稚,不值一哂”。

5月16日,往蓬萊大戲院觀《風月世家》影片,認為“片殊沉悶,令人昏昏欲睡”。

5月21日,晚往浙江大戲院觀卓別林所演《摩登時代》影片。

5月22日,傍晚至蓬萊大戲院觀《雷夢娜》影片。

6月4日,晚九時往蓬萊大戲院觀《英烈傳》影片,陸澹盦認為該片“寫交戰時人民流離之苦,置景偉大,戰斗劇烈,佳片也”。

6月12日,往蓬萊戲院觀《小千金》影片。

11月23日,下午往西海影戲院觀《最后的微笑》。

12月31日,晚至中央大戲院觀《三零三大劫案》,“影片售座甚盛,而片殊簡陋無可觀?!?/p>

1938年

3 月1 日,往恩派亞影戲院觀《馬路天使》,覺得“滑稽而不近情理,僅足博一噱而已”。

5月27日,往中央大戲院觀《雷雨》影片。

10月23日,往榮金戲院觀《貂蟬》影劇。

1939年

12月19日,至亞蒙大戲院觀《少奶奶的扇子》影片。

12月26日,赴金城大戲院觀《李阿毛與唐小姐》影片。

1940年

3月12日,往新光大戲院觀《絕代佳人》影片。

4月2日,往亞蒙觀《文素臣》影片。

9月2日,往巴黎大戲院觀《萬世師表》影片。

12月19日,至金城大戲院觀《孔夫子》影戲。

1941年

2月22日,往亞蒙觀《啼笑姻緣》影劇。

一方面,房瑩根據《澹盦日記》編纂而成的《陸澹盦年譜簡編》中,具體到某一天的活動記載共有400余條,而本文從中篩選出了有關于看電影的內容竟然多達40條,占比將近10%,比例不可謂不高??梢娍措娪?影戲是陸澹盦平時娛樂與消閑生活中的重要內容之一,就連其好友海上漱石生也說陸澹盦“每晚于射虎之余閑,樂觀電影”。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從這些記錄中了解到陸澹盦所觀看的電影數量之多與類型之廣:從《孤兒救祖記》到《桃李劫》,從《摩登時代》到《馬路天使》,從《雷雨》到《少奶奶的扇子》再到《啼笑姻緣》……陸澹盦都一一看過,甚至于我們還可以很確定地說這只是一個非常不完整的“陸澹盦觀影片單”,起碼陸澹盦親自作過影戲小說改編的電影《毒手》《黑衣盜》《紅手套》《金蓮花》和《老虎黨》,以及陸澹盦自己參與編劇的電影《人面桃花》,他本人應該都看過成片,而這些電影就都不在這個“觀影片單”之中。此外,我們還能對陸澹盦大致的“觀影動線”有所了解,比如他并不固定只去某一家影戲院,僅上述記載的這四十條觀影信息中,就出現了大世界、共和影院、恩派亞影院、愛普廬影戲院、卡德影戲院、上海大戲院、巴黎大戲院、東南影戲院、浙江大戲院、榮金大戲院、中央大戲院、蓬萊大戲院、西海影戲院、亞蒙大戲院、金城大戲院、新光大戲院等十六家影戲院的名字。而這除了說明陸澹盦本人為了看電影不避路遠辛苦之外,同時也側面反映出當時上海電影院之興盛。1927年,“中國目前有106家電影院,共68000個座位。它們分布于18個大城市”,“在其中的106家影院中,上海占了26家”。

圖1.電影《神女》劇照

從這份陸澹盦的“觀影片單”中我們還可以知道,陸澹盦經常和親戚朋友一起去看電影,或者攜孩子一起去看,僅有1937年5月9日這一天的記載強調了陸澹盦是一個人去看電影:“九時許,澹盦獨往新光戲院觀《密電碼》影片?!痹偃?,有時候興致比較好,陸澹盦甚至可以一天去兩家不同的影戲院看兩部電影,如“1920年3月17日,往大世界觀《神仙世界》影戲,嗣至共和影戲觀《專制毒》”。而即使是到了1937年戰火紛起,陸澹盦在日記里面也記載到“大炮甚厲”,“聽聞南市寓所已毀于火”等內容,但這兩年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堅持去影戲院看電影,甚至這段時間他關于看電影的記載比此前此后都還要更多一些。由此,一個“影迷”陸澹盦的形象就呼之欲出,看電影是他最大的愛好之一,也是他和朋友家人相處的重要方式之一。他為了看電影而愿意不辭辛苦地跑到上海各家影戲院,有時候可以一天看多部影片,有時候即使外面戰火紛飛、也沒有阻擋他出門看電影的熱情……

而身為“影迷”的陸澹盦很快就將自己這份關于電影的愛好與自己的職業相掛鉤,他先是將一些國外偵探影戲“翻譯”成小說,與電影票同步銷售,后來還加入了中華電影公司做編劇,并在中華電影學校任教務主任,甚至又與友人合辦電影公司,親自撰寫電影劇本《人面桃花》與《風塵三俠》。由此,“影迷”陸澹盦就變成了“電影人”陸澹盦。其實,說到民國時期中國文人與電影之關系,鴛鴦蝴蝶派作家絕對不能不提。據統計,“從1921年到1931年這一段時間內,中國各影片公司共拍攝了約650部故事片,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由鴛鴦蝴蝶派文人參加制作的,影片的內容也多為鴛鴦蝴蝶派的翻版?!倍戝1Q正是這支鴛鴦蝴蝶派“電影人”隊伍中的重要一員。

二、陸澹盦的偵探類“影戲小說”創作

在陸澹盦所從事過的與電影相關的各項工作中(小說改寫、電影編劇、電影學校教務主任等),格外值得關注的是其在1919-1924年間,先后將《毒手》《黑衣盜》《紅手套》《金蓮花》《老虎黨》等偵探影戲“翻譯”改編成影戲小說。一方面,這些影戲小說發行和電影上映幾乎同步,彼此呼應,相互促進。比如《大世界報》曾刊登電影《毒手》的廣告:“偵探《毒手》電影去年曾在本俱樂部映演,頗受觀者歡迎……爰于即日起日夜準在乾坤大劇場及二層樓屋頂開映,仍逢禮拜一四換片。特此布聞?!倍鴥H四天后,我們就看到了陸澹盦根據電影“翻譯”改編的影戲小說《毒手》的廣告了:“本館前曾煩吳縣陸澹盦先生將劇中情節譯成偵探小說……茲因《毒手》影戲又在大世界俱樂部映演,時再售特價一千部,每部大洋三角,愛觀《毒手》影戲而欲知其情節及結果者,不可不人手一編也?!倍@種將電影“翻譯”改編成小說,再通過小說與電影配合宣傳、組合銷售的經營模式也確實收獲了觀眾與讀者們不錯的反響,比如有人曾記載陸澹盦影戲小說《黑衣盜》發行時的“盛況”:“是書一出,凡曾至大世界影戲場觀《黑衣盜》者莫不歡迎之,即未觀《黑衣盜》者,手此編讀之,驚心炫目,駭嘆失聲,當亦不啻大世界影戲場也?!痹?920年代初期,中國電影觀眾“觀影”經驗尚不夠豐富的時候,直接看情節較為曲折復雜的“偵探長片”難免會有情節理解上的困擾。在這一背景下,陸澹盦的“影戲小說”改編應運而生,先讀小說,再看電影,雖難免有“劇透”之嫌,但卻顯然可以幫助電影觀眾更好地把握劇情,以避免因為“看不懂”而造成的觀影體驗下降和電影觀眾流失。

另一方面,將偵探電影“翻譯”改編成影戲小說的工作經驗也同時培養了陸澹盦對于偵探小說懸疑性、節奏感與小說中偵探電影畫面感的理解與把握,比如《毒手》開場一段,就堪稱這種懸疑性與畫面感的范本:

砰!砰??!槍聲!槍聲??!此時女郎杜麗西,方獨處臥室,熄燈欲臥,忽聞樓下會客室中,槍聲連發,大驚躍起,知家中必發生變故,急欲外衣披之啟戶而出。匆促間亦不暇燃火,猶幸家中各甬道,平日往來已熟,乃摸索下樓,奔至會客室外,見室中燈光已熄,闑然無聲。掀簾一望,昏不見物,乃急旋電機啟之,燈光既明,室中慘厲之景象,遂突現于眼簾。蓋其父惠特納,與一素不相識之老人,均僵臥地上,狀如已死。女驟睹此變,震越失次,心房顛躍,戰栗不已……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段對于偵探電影的小說“翻譯”與改編的經歷,對陸澹盦自身“李飛探案”偵探小說創作有很大幫助:這不僅僅在于偵探影戲小說的“翻譯”經歷點燃了陸澹盦自身創作偵探小說的熱情,開啟了其偵探小說創作的計劃,更是由于其在“翻譯”影戲小說過程中學習到的寫作經驗,讓陸澹盦在把握偵探小說懸疑性、節奏感與畫面感方面有著超出常人的敏銳,而這些都不得不歸功于電影對其小說創作的影響。

三、“李飛探案”系列

就在陸澹盦著手將好萊塢偵探影戲翻譯改編成小說的同時,他也開始創作屬于自己的名偵探故事系列,這就是本文開篇所提到過的“李飛探案”,該系列偵探小說主要集中創作和發表于1922-1924年,多半刊登在《紅雜志》《偵探世界》《半月》等當時的通俗文學雜志上。其中上海世界書局于1924年8月出版過一本《李飛探案集》的小說單行本,其中收錄了《棉里針》《古塔孤囚》《隔窗人面》《夜半鐘聲》《怪函》五篇偵探小說,大概可以代表陸澹盦偵探小說創作的最高成就。而在近一百年之后,民間藏書家華斯比先生又重新整理出版了《李飛探案集》(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1年),書中收錄了目前可見的“李飛探案”系列小說11篇,分別是《棉里針》《密碼字典》《狐祟》《隔窗人面》《夜半鐘聲》《怪函》《古塔孤囚》《煙波》《合浦還珠》《三A黨》《秘密電聲》,這是該系列誕生近百年來的首次完整結集。

在偵探小說“李飛探案”系列中,陸澹盦就曾借著李飛妻子王韞玉女士之口表明其小說主人公夫婦對電影的熱愛。在整個“李飛探案”系列的“楔子”中,王韞玉女士便說道:“我們倆在家的時候談談家務,論論時事,有時也研究些科學和文學。偶然覺得氣悶便一同出外,逛逛公園,看看影戲,很甜蜜的光陰便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了?!痹谛≌f《三A黨》中,王韞玉更是在開篇便說明自己和李飛有著觀看影戲的愛好和習慣:“我是個影戲迷,李飛也是很喜歡看影戲的。每逢星期一、四,各戲院調換影片的日期,我們吃過晚飯之后定要到影戲院中去走一趟,那一家的影片好,我們便到那一家去,這也是我們結婚后一個牢不可破的成例?!倍倚≌f中李飛夫婦去看電影,也是和前文中所說的現實生活中陸澹盦平時看電影一樣,沒有固定的觀影戲院和行動路線,所以才會出現小說里朋友聽李飛家的傭人說他們夫妻出去看影戲,但卻不知道具體在哪一家看的有趣細節:“家中人只曉得你們是出來看影戲的,卻不知道你們在那一家,害我足足跑了五六家影戲院方才找到?!迸c此同時,李飛夫妻對于看電影或者聽戲的愛好在該系列其他篇目的偵探小說中也都有所體現,比如小說《煙波》中就寫到:“這一天是十一月廿七星期日,吃過午飯之后,我們倆想出去看影戲”;《合浦還珠》更是圍繞搭救一個“在天聲舞臺唱戲”的女伶吳絳珠而展開整個故事,這很容易讓讀者聯想到陸澹盦本人的戲迷身份和經常流連于“得意樓”“新舞臺”“新桂茶園”等場所的生活經歷,甚至還很容易將小說中的吳絳珠和現實生活中的“綠牡丹”黃玉麟對號入座。當然,電影在陸澹盦“李飛探案”系列偵探小說中的影響和意義絕不僅限于簡單的索引式表現或者對文本中只言片語的考證,而是更深切地體現在電影中的畫面、剪輯、節奏、氛圍等藝術元素對陸澹盦偵探小說創作的影響。

《棉里針》作為“李飛探案”系列的第一篇,正如小說開頭所說:“這時候李飛才十七歲,在一個中學堂里讀書”。整部小說的故事也都因此被安排在學校宿舍中,格局相對較小,案情也并不復雜,不過是同一宿舍中的室友偷竊案,涉及的犯罪嫌疑人也只是四名室友之一。但就是在這部小說中,就已經初步顯露出陸澹盦對電影鏡頭的理解和借鑒,比如下面這一段描寫:

茶房去拿了剪刀來,正要動手,許幼蘭駭了一跳,急忙上前攔阻道:“這被褥雖然濕了,停一會自然會干的,不必拿去烘了?!崩铒w忙道:“不行,這水潑得太多了,不烘是決不會干的,還是拆開的好?!庇滋m發怒道:“我的被褥,怎樣要你做起主來了?真是笑話!”舍監見幼蘭不愿拆,意欲上前攔阻,李飛急忙對他施一個眼色。舍監這時候也有幾分明白了,便也指揮茶房趕緊把被褥拆開。幼蘭見舍監上前吩咐,自然不敢再來攔阻,頓時急得面如土色,眼見得那茶房一剪一剪,把被頭上的線腳剪開,只急得他臉上的顏色青一陣白一陣,好不難看。不多一會,線也拆開了,被面也拉開了。眾人定睛一瞧,忽然異口同聲地嚷道:“咦……絨衫!……咦……絨褲!……”原來那被面與棉絮的中間,卻夾著一套絨衫褲。舍監看了,也詫異道:“這一套絨衫褲,怎樣會跑到被頭中間去的?真是怪事!”李飛搶步上前,把絨衫拉在手里,用手一摸,忽然在絨衫的袋里掏出兩樣東西來。眾人一看,又異口同聲的嚷道:“咦……金表!……咦……鈔票!……”這時候的許幼蘭,恨不得有一個地洞鉆了下去。

在這一小段描寫中,陸澹盦通過許幼蘭、舍監、李飛、茶房、室友們等幾個人物在一個相對封閉空間中對話和動作的交替與矛盾推進情節,非常具有電影敘事的特色。尤其是小說寫許幼蘭“頓時急得面如土色”“只急得他臉上的顏色青一陣白一陣,好不難看”等細節都給讀者以很強的畫面感,仿佛是有鏡頭在對許幼蘭的臉進行特寫。而接下來小說巧妙地通過眾人“咦……絨衫!……咦……絨褲!……”與“咦……金表!……咦……鈔票!……”的驚呼來表現贓物的發現與許幼蘭就是真正的竊賊,更是有著“先聲奪人”、提醒讀者集中注意力的表達效果,而這也正是早期有聲電影中用以引起觀眾注意的常見手段。

此外,在小說《夜半鐘聲》中,陸澹盦對李飛打破玻璃進入房間檢查的一連串動作進行了非常細致地描寫:

李飛點點頭,走到廂房外的天井里,把四扇玻璃窗看了一會,揀那靠北第一扇窗的最下一塊玻璃,用臂肘向上一撞,頓時把玻璃撞得粉碎。李飛伸手進去把里邊的栓子拔掉,順手一拉,窗便頓時開了。李飛把呢大衣脫掉,交給逸庵,兩手在窗檻上一按,縱身一躍,便跳進了窗口。

“撞”“伸”“拔”“拉”“脫”“交”“按”“躍”“跳”……陸澹盦小說中一連串動詞的使用仿佛一個生動而精準地人物動作腳本,讀者根據這一連串的動作描寫就能想象出李飛身手矯健地破窗進入房間整個過程中的一組連續畫面與鏡頭。與此同時,李飛年輕而富有朝氣、靈活敏捷的身體與精神特點也由此被凸顯出來。

關于“李飛探案”系列小說中的“電影感”,最富代表性的例子可能還要屬《古塔孤囚》中對于幾處不同場景的切換:上海通往杭州的火車上、西湖邊上的旅館房間內、靈隱寺飛來峰底下“黑魆魆的,深不見底”的山洞石窟、醫院病房、只有“一兩盞半明不滅的天燈,暗得像鬼火一般”的街道、“陰森森的巍然兀立”的雷峰塔……都是很富有電影畫面感的典型場景,而以其中的山洞場景為例:

靈隱寺飛來峰底下,離著一線天不遠,不是有一個山洞嗎?那山洞的里邊,另外有一個石窟,洞口約摸有五尺來高,望著里邊,黑魆魆的,深不見底。有時候有幾個好奇的游人,成群結隊,鼓著勇氣,走進那石窟里去,要想探探那窟的那一邊,究竟通著哪里。但是進去了不到十來丈路,一班膽小的人,恐怕遇見什么毒蛇猛獸,心里便有些害怕起來。再加上空穴來風,把大家手里的蠟燭,吹滅了幾枝,洞中更覺得陰森可怖。

這一段對于山洞陰森恐怖的展現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山洞探險題材電影在表現山洞未知與恐怖時的一些標志性鏡頭,陸澹盦也確實很注意這類對于小說懸疑與緊張氛圍的營造。相近的寫法在他的“李飛探案”系列小說中其實還有很多,比如《隔窗人面》中突然插入窗上一張人臉的可怖畫面與描寫:“那窗上果然有一個人面孔,頭上戴一頂闊邊的草帽,頦下有一二寸長的連鬢胡髭,面目猙獰,很是可怕?!庇秩缧≌f《夜半鐘聲》中對黑夜里隱隱聽見的鐘表的“滴答”聲的表現和強化:“在這個非常寂靜的空氣中,忽然聽到了一種細微的聲音。這聲音真細微極了,可是在這個靜悄悄的時候,三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嘀……搭……嘀……搭……嘀……搭……這不是鐘擺的聲音嗎?”這些都是偵探懸疑類電影或好萊塢恐怖電影(horror film)中常見的表現手法,也是陸澹盦偵探小說書寫受到電影影響的一些文本內部或隱或顯的細節性證據。

綜上所述,作為“影迷”的民國著名文人陸澹盦漸漸由日常觀影的樂趣而觸碰到電影生產的各個環節(影評、編劇、教學與影戲小說改編),甚至于其最具代表性的偵探小說系列“李飛探案”也分明受到了電影這個新興藝術形式的影響,而本文對這一案例的分析意在展示中國早期文學與電影之間的復雜關系,同時也為民國鴛鴦蝴蝶派文學創作與電影的互文性關系增添一則生動案例。

【注釋】

1 魏紹昌.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347.

2 同1:576.

3 參考房瑩.陸澹盦及其小說研究[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10.

4 本文中陸澹盦觀看電影的清單,主要根據房瑩的《陸澹盦年譜簡編》摘錄、整理而成。

5 海上漱石生.毒手(序一)[A].陸澹盦.毒手[C].上海:新民圖書館,1919:2.

6 比如,根據陸澹盦好友朱大可的回憶,“澹盦年少與余若,好事與余若,乃至嗜游大世界俱樂部,嗜觀《毒手盜》影戲,莫不相若?!眳⒁娭齑罂?《毒手》序三[A].陸澹盦.毒手[C].上海:新民圖書館,1919:3-4.

7 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M].毛尖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98.

8 根據1933年7月17日的《金剛鉆報》記載:“中華電影公司之初辦也,頗網羅當世人才,編劇有嚴獨鶴、陸澹盦,導演有洪深、陳壽蔭,攝影有汪煦昌、卜萬蒼,又欲尋就演劇人才,乃斥資開辦中華電影學校,每晚上課兩小時,男女兼收,不取學費,定期半年卒業。一時投考者多至四五千人,今馳名影壇之胡蝶、徐琴芳、陳一棠、高梨痕、孫敏等,皆昔日中華電影學校之畢業生也?!?/p>

9 根據房瑩的《陸澹盦年譜簡編》:(1924年)“秋,辭去民立中學教職,進入中華電影公司的文書科,并在該公司附設的‘中華電影學?!温氁荒?。(按:中華電影公司于1923年創辦。)該校校址設在愛多亞路(今延安東路),由曾煥堂主持,陸澹盦任教務主任,設表演、編劇、攝影等專業?!?/p>

10 根據房瑩的《陸澹盦年譜簡編》:“1925年,因中華電影公司營業停頓。陸澹盦進入友人張新吾創辦的新華電影公司,擔任編劇,參與攝制《人面桃花》《風塵三俠》二劇?!逼渲?,“《人面桃花》于1925年由新華影片公司出品,陸澹盦擔任編劇,陳壽萌、沉葆琦導演,經廣馥攝影,黃玉麟、毛劍佩、王慧仙、嚴工商、黃筠貞等主演?!?/p>

11 程季華.中國電影發展史[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0:56.

12 廣告[N].大世界報,1919.10.3.

13 廣告[N].大世界報,1919.10.7.

14 天臺山農.《黑衣盜》小說序[N].大世界報,1919.7.10.

15 陸澹盦.毒手[M].上海:新民圖書館,1919:1.

16 根據湯哲聲在《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史》中對陸澹盦走上偵探小說創作之路過程的描述,可知其與電影的密切關系:“那一天,他和施濟群一起到‘大世界’看電影《毒手》,這部由寶蓮主演的偵探電影在當時轟動一時,他倆連續看了幾遍,但仍然愛而不舍。施濟群因陸澹盦具有文學功底和法律知識,就勸他將《毒手》改編成小說,由他擔任印資、付印出版。陸澹盦果然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將《毒手》改編了出來,施濟群也設法將其刊印了出來,居然銷路很不錯。這一下引發了陸澹盦的創作欲望,他先后改編了《黑衣盜》、《老虎黨》、《紅手套》等電影為小說,又開始了他的偵探小說的創作,這就是他的《李飛探案》系列?!币姺恫?、湯哲聲.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史·第三編·偵探推理編[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879-880.

17 朱羽戈.我之偵探小說雜評[J].半月,1923(19):16-18.

18 陸澹盦.李飛偵探案·楔子[J].紅雜志,1922(24):1-4.

19 陸澹盦.三A黨[J].紅玫瑰,1927(5):1-13.

20 同19.

21 陸澹盦.煙波[J].半月,1923(6):1-15.同樣是這篇小說中,還具體介紹了李飛夫妻是“往上海影戲院觀看影戲”等相關細節。

22 陸澹盦.合浦還珠[J].紅雜志,1924(28):1-18.

23 陸澹盦.棉里針[J].紅雜志,1922(24):5-17.

24 同23,34-49.

25 陸澹盦.夜半鐘聲[J].偵探世界,1923(5):1-19.

26 陸澹盦.古塔孤囚[J].紅雜志,1923(14):1-24.

27 陸澹盦.隔窗人面[J].偵探世界,1923(1):1-15.

28 同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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