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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林書院與清初理學*

2022-03-14 15:10羅檢秋
江海學刊 2022年6期
關鍵詞:東林理學書院

羅檢秋

明清鼎革之后,程、朱理學逐漸成為民間學術主流,也是構建廟堂儒學的主要資源。清初學術潮流是如何發生轉變的?清代學者及現有研究多聚焦于顧炎武、王夫之等名儒的學術反思??滴醯弁砟暝澴u中州理學家孫奇逢、關中理學家李颙、山西理學家范鄗鼎等人,而對江南民間理學,包括著名的無錫東林書院罕有提及。一定程度上蓋因清初東林書院缺乏孫、李那樣的學術名家,但也在于清廷禁止士人結社,忌諱東林遺風。在此背景下,清廷及理學官僚多對東林書院的理學傳統避而不談。

民國年間,錢穆先生認為:“余觀明清之際,學者流風余韻,猶往往沿東林?!彼岬角宄鯑|林學術對陸世儀、李颙、孫奇逢等名儒及皖南施璜、吳曰慎等人的影響,認為“即謂清初學風盡出東林,亦無不可”。(1)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20頁。錢說語焉不詳,未能引起研究者注意。他所謂“清初學風”不僅是指經世關懷,而且在于尊崇程、朱理學的取向。謝國楨、小野和子等學者論述了明末東林黨人與明清之際會社的關聯,但忽略了東林書院與清初理學脈絡的關系。(2)關于清初理學的代表性專著有,龔書鐸主編、史革新著:《清代理學史》(上卷)(廣東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朱昌榮:《清初程朱理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關于晚明東林書院及東林黨的主要論著有,謝國楨:《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日]小野和子:《明季黨社考》(李慶、張榮湄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等。事實上,鼎革之后,東林書院成為清初理學的重要淵源,對朝野理學趨向都有相當影響。

以理學倡導士林

宋代楊時傳二程之學,曾在無錫東林講學。明代萬歷年間,東林書院圮廢已久,僅存一片柳樹林及幾間舊屋,原址成為僧舍。萬歷二十二年(1594),削職回籍的顧憲成與其弟顧允成倡修東林書院。其后,顧憲成與高攀龍、錢一本、薛敷教等人講學其中,砥礪氣節,闡揚理學。東林書院歲有大會,月有小會,一時有志之士,聞風興起。他們生當陽明學盛熾之時,卻開“由王返朱”之先河,被譽為“心程、朱而脈孔、孟”,“使程、朱之學晦而復明”。(3)周彥文:《東林景逸高夫子論學語序》,高廷珍等編纂、《東林書院志》整理委員會整理:《東林書院志》卷一六,下冊,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634頁。顧憲成的《東林會約》遵循朱子《白鹿洞書院學規》,以“知本”“立志”“尊經”“審幾”為“四要”。其“知本”一目申述孔、孟、程、朱的性善論,強調“本體工夫原來合一”,而王陽明以“無善無惡”為本體,實與“為善去惡”工夫“自相矛盾”,非圣人之道。(4)顧憲成:《顧涇陽先生東林會約》,《東林書院志》卷二,上冊,第19頁。顧、高等人長期主盟東林,宣講《四書》主題,編刻程、朱著作。其中高攀龍的《朱子節要》掇取朱子《近思錄》大指,擇其精粹,在明清之際的江南士人中廣泛流播。

東林書院傳承儒家的經世理念,其楹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表明東林學子的心志。高攀龍彰明程、朱的“居敬窮理”,闡明“窮理盡性”之旨,又指出,“事即是學,學即是事,無事外之學,學外之事也……所以大學之道,先致知格物,后必歸結為治國平天下,然后始為有用之學也”。(5)高攀龍:《高景逸先生東林論學語》(上),《東林書院志》卷五,上冊,第89頁。這顯示了東林學者的社會關切。萬歷三十二年(1604),東林書院建立后,江南士人聞風而起,金壇的志矩堂、宜興的明道書院、常熟的虞山書院、桐城的崇實書院等均請顧憲成、高攀龍前往講學,書院間密切往返交流。有論者認為,明末形成了以無錫東林書院、江西江右書院、徽州紫陽書院和西安關中書院為中心的全國性書院網絡,而東林書院又發揮著主導作用。(6)參見[日]小野和子:《明季黨社考》,第149—162頁。但東林黨人慘遭宦官魏忠賢鎮壓后,東林書院僅存瓦礫,而后東林弟子“日趨書院舊址講習不輟”。(7)張夏:《黃日齋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一,下冊,第453頁。崇禎年間,書院得以修復,“雖未獲復舊觀,而仲丁釋菜,歷數十年不廢”。(8)高世泰:《施曠如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一,下冊,第459頁。書院也成為明末士人的精神寄托。

清初東林書院一度衰微,而高攀龍的從子高世泰(1604—1676,字匯旃)成為重興書院講學的關鍵人物。他少侍東林講席,高攀龍“即以道器許之”。高世泰于崇禎十年(1637)成進士,授禮部主事,隨后奉命主廣東鄉試,曾任湖廣按察使司僉事、提督學政,期間修復濂溪書院等,編纂三楚文獻,刻《楚衡述風》一書,崇禎十六年(1643)任滿回籍。他認為明清易代與東林書院的興衰密切相關,“講學盛衰遂與國運盛衰相始終”。(9)陸世儀:《論學酬答》卷前“高世泰原序”,《續修四庫全書》第94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第67頁。故在順治十二年(1655)主持修復東林書院的道南祠、麗澤堂,又捐貲建燕居廟及三公祠,以延續東林學脈。他篤守朱子及高攀龍之學,尤以朱子《大學格物補傳》為要領,指出,“舍格物而單提良知,終非圣門之正的,為其與致知在格物之旨不符耳”。(10)熊賜履:《高匯旃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一,下冊,第468頁。

高世泰于順治十二年(1655)重開東林講會,申訂規則,定于“每年春秋上丁日開講”,“依古禮三齋七戒之期,為十日講習之實”。據載:“維時四方之來游者,云集響應,無異曩時。迄今春秋釋菜,俎豆依然。幾十年來,寒家罔敢或替,皆守先學憲之遺訓也?!?11)高廷珍等編:《高匯旃先生申定講會規則·跋》,《東林書院志》卷二,上冊,第33—34頁。高世泰主講東林書院三十余年,建止水祠祀高攀龍,并纂輯《高子節要》等書,“孳孳焉篤守忠憲之道,以待后之學者”。(12)熊賜履:《高匯旃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一,下冊,第468頁。有論者考察皖南的紫陽、還古書院時認為,清初書院會講可分為兩種:“一種是民間理學士人之間的會講;另一種則是民間理學士人與理學官僚之間的會講?!?13)朱昌榮:《清初程朱理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48頁。東林書院不僅二者兼有,且規模較大。高世泰曾作“再得草廬”詩,有朋友和詩云:“道南方啟君家派,學北欣觀大國風。廿載孤蓬誰漢節,千秋衰草盡吳宮。雖嗟一線如絲縷,私淑幾希正未窮?!?14)張能麟:《再得草廬和韻》,《東林書院志》卷一八,下冊,第750頁。這是他在清初修復東林書院,重興講學的寫照。高世泰與祁陽刁包、休寧汪學圣、關中李颙等交往論學,也對后者的學術傾向有所影響。

無錫張夏少時師事明末東林學者馬士奇,潛心理學,以朱子為宗,排斥王學。清初他與高世泰等講學東林,“每豎一議,必原本六經,參以心得,往復回環,極盡理趣”。巡撫湯斌曾在東林書院會講,賞識張夏治學,“延至吳郡學宮講《孝經》《小學》”。時人謂東林“三十余年講席不盡廢者,以先生為魯靈光也”。張夏治學篤守“居敬窮理”,編著《洛閩源流錄》,將明儒分為“正宗”“羽翼”“儒林”三等。列入“正宗”者都是程、朱一脈人物,陳獻章、王陽明等人則貶入“儒林”,表明其學術取向。(15)秦松齡:《張菰川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二,下冊,第513—514頁。張夏又著有《五經四書述》《朱解孝經問業》等書,大體闡發朱子之學。

此外,高世泰的堂侄高愈,十歲讀高攀龍遺書,有志于圣賢之道。平生不好帖括文字,功名止于諸生。他每日研習儒經及程、朱性理之書,尤深于《周禮》,與從游者顧棟高等講說經義,常娓娓忘倦。張伯行撫吳時,延請其主東林講會,因病只能不時參與。他為學“務躬蹈力行,不尚議論”,著有《小學纂注》等。(16)秦緗業等纂:《無錫金匱縣志》卷二一《儒林》,《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臺北成文出版社1970年影印本,第369頁。當時“縣中人好以道學相詆諆,獨于紫超,僉曰‘君子、君子’云”。乾隆中,督學尹某“以小學取士,頒行其書”。(17)彭紹升:《高先生愈傳》,錢儀吉編:《碑傳集》卷一二九,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93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73年影印版,第929冊,第6091頁。

東林書院在順、康、雍時期歷經數次修葺,成為當地傳播理學的中心。比如,高世泰的同年進士、無錫人胡慎三,明末曾在江西、福建等地為官,著有《圣學源流錄》。順治十年(1653),他與高世泰等講學東林,以高攀龍的著述教學。無錫人嚴瑴,明末諸生,自謂“讀書以理學為主,吾自得《高子遺書》,方知有歸宿處”。清初,他不再參加科舉,而“惟理學是究”。他在東林書院講學,被高世泰推為主席,“作《重修道南祠記》,又相與輯《高忠憲公年譜》《高子節要》《東林志》諸書”。(18)龔廷歷:《嚴佩之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二,下冊,第482頁。

康雍年間,江蘇地方官湯斌、宋犖等人“視學講道必于東林”。于是,“東林之光焰浩浩煜煜,炳耀宇宙。無論豪杰之士,感憤激發,下至屠沽負販,莫不抵掌摹繪。群喜群愕,艷稱東林遺事者”。(19)任蘭枝:《東林志序》,《東林書院志》“東林書院志序跋”,上冊,第2頁。有的官員后來且認為,“東林盛衰”“系于道統”。(20)胡慎:《東林書院志》,《東林書院志》“東林書院志序跋”,上冊,第10頁。事實上,東林書院的理學脈絡不囿于蘇南,還延伸到江南數省,波及北方。

東林書院與江南理學傳衍

江南民間理學家的學思雖不盡同,卻不能忽視東林學脈的影響。鼎革之后,東林書院與皖南書院的關系更為密切。清初皖南學者紛紛游學東林,使之與歙縣紫陽書院、休寧還古書院間頻繁交流。從學于高世泰的休寧汪學圣有詩云:“愿學生平孟是隨,而今仰止賴吾師。廬成人醉春風里,草綻予慚夜雨時?!?21)汪學圣:《再得草廬和韻》,《東林書院志》卷一八,下冊,第752頁。之所以如此,蓋因汪氏早年參究禪宗二十余年,聞高世泰“講道東林,野服造門”。高氏告知“闡發程、朱,是為正宗,厭薄程、朱,是為亂宗”,“留語數十日,而學圣遂悟從前所學之非”。此外,皖南學者“汪知默、陳二典、胡淵、汪佑、吳曰慎、朱弘、施璜輩講朱子之學于紫陽書院,因汪學圣游(高)先生門,相次問學”。(22)熊賜履:《高匯旃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一,下冊,第466—467頁。

歙縣吳曰慎少時以文名,家貧而好理學。聞高世泰講學東林,因往游學?!皬臇|林諸君子后,虛心請益,研求下學上達之旨。析疑問難,時出讜論?!彼赝钅虾?,“益向學紫陽、還古兩書院中,會講不輟”。他與胡淵、施璜等人長期在紫陽書院、還古書院講習程、朱理學,遵循白鹿洞書院學規。吳氏讀濂、洛、關、閩之書終身不倦,精研《近思錄》及“四書五經”,治學強調“主敬”以立其本,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他著有《周易粹言》《大學章句翼》《中庸章句翼》等書。論者謂康熙以后“紫陽、還古之間,學者郁起,知所指歸,先生汲引之力居多”。(23)施曾:《吳徽仲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二,下冊,第502、503頁。就清初皖南學術來看,所謂“知所指歸”大體是指獨尊程、朱的取向,還古書院由崇陸、王而轉尊程、朱鮮明地印證了這一點。

休寧施璜初為舉業,在歙縣紫陽書院聽講后,心向理學,遂棄舉業,專心讀書講學??滴跏荒?1672),施璜負笈東林,以高世泰得高攀龍家學淵源,遂師事之。他“登東林講堂,慨然有吾道復興之志”。高世泰雅重之,“每會輒推為祭酒”。施璜治學修身極重“誠信”二字,著有《思誠錄》《五子近思錄發明》等。據載,他辭歸后曾與高世泰相約某年月日再來會講。將屆期時,世泰設榻以待,有人說,兩地遙隔千里,施君未必如約。高世泰說:“不然,施生篤行君子也。如失期不來者,君不復交天下士矣?!薄把晕淳?,先生果攜其子擔囊而至?!?24)秦源寬:《施虹玉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二,下冊,第506—507頁。施璜長期主講紫陽、還古書院,為皖南理學的主要傳播者,其祭孔文有云:“自道之南,有此東林。群賢踵接,循宋迄今。高忠憲氏,再造功深。猶子世泰,國寶家琛?!?25)施璜:《祭告先師孔子文》,《東林書院志》卷一七,下冊,第691頁。于此可見東林學脈在施璜心中的地位和影響。施璜卒后,東林同人公舉祀于道南祠。

此外,游學東林書院的皖南新安學者汪璲,少遭喪亂,家道中落,而治學不懈。他深于《易經》,注重闡明《易》理,貶置象數,主張《易》學當于平實切近處用功,著《讀易質疑》等書。熊賜履稱其“辨志既勤,衛道復力。立言端以洛、閩為宗,而其才足以發明之”。汪璲中年以后以高世泰等人為師友,晚年歸里講學。高世泰贈詩云:“游吳握手皆奇士,還里論心有碩儒?!睍r人認為“蓋紀實也”。(26)陳鵬年:《汪默庵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二,下冊,第504頁。

東林書院對江、浙學者同樣有所影響。太倉陸世儀(1611—1672)較早轉宗程、朱,對顧憲成、高攀龍的氣節和學術推崇備至。他認為在王學之后,顧氏“能以性善之旨破無善無惡之說,小心二字塞無忌憚之門”,“可謂豪杰之士”。(27)陸世儀:《思辨錄輯要》卷三一,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2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影印版,第297頁。他指出:“或以忠憲偏于氣節者,非也。圣賢立身行事,只是因時而起……忠憲之氣節亦因乎時而已,于學問何加損哉!”(28)陸世儀:《思辨錄輯要》卷三一,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24冊,第298頁。他還認為,顧、高等人使“孔、孟、程、朱之正學煥然復明”。(29)陸世儀:《高忠憲公年譜序》,《桴亭先生集外文》,《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54頁。他贊同朱子“理先氣后”說,闡述宋儒的性、命、理、氣等主題,認為“居敬窮理在圣人為一貫之學,在學者為入德之門,即此下學,亦即此上達,初無有二”。(30)陸世儀:《論學酬答》卷二《答王周臣天命心性志氣才情問》,《續修四庫全書》第946冊,第81—82頁。陸氏拒不仕清,甚至拒絕地方官的講會之請,但“順治十五年(1658),應學政張能麟聘,為輯《論學酬答》《儒宗理要》《治鄉三約》等書。十七年應諸生請,講學東林??滴跷迥曛v毗陵,既又歸講婁中”。(31)江蘇研究社編:《江蘇鄉賢傳略初稿·陸世儀》,江慶柏主編:《江蘇人物傳記叢刊》第1冊,廣陵書社2011年版,第72頁。他與陳瑚、江士韶、盛敬等人共倡程、朱理學,人稱“太倉四先生”?!奥勶L親炙者,皆感動奮發”,門人私謚為尊道先生。(32)王祖畬等纂:《太倉州志》卷一九《人物三·陸世儀》,《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臺北成文出版社1975年影印本,第1273頁。全祖望曾謂,清初儒者以孫奇逢、黃宗羲、李颙最有名,而陸世儀“少知者,及讀其書,而嘆其學之邃也”。(33)全祖望:《陸先生世儀傳》,錢儀吉編:《碑傳集》卷一二七,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93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73年影印版,第929冊,第5966頁。

類似學者,不一而足。如呂留良(1629—1683)自云“幼讀朱子集注而篤信之,因朱子而信周、程,因程、朱而知信孔、孟”。(34)呂留良:《呂晚村先生文集》卷一《答潘用微書》,《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13冊,第319頁。呂留良極重華夷之辨,曾拒絕康熙十七年(1678)的博學鴻儒之薦,以行醫及授徒為生。他與黃宗羲、黃宗炎、高世泰、施閏章、陸世儀、高旦中、何商隱、施璜等學者游,自稱“足跡不越江南,交游不及名位。荷鋤村畦,穿穴故紙”。(35)呂留良:《呂晚村先生文集》卷一《答戴楓仲書》,《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13冊,第329頁。綜上可見,東林書院作為清初江南復興、傳播理學的重鎮,與著名理學人物交往頻繁,也對江南學者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

東林書院與北方名儒

清初中州、關中的理學家孫奇逢、李颙也與東林書院密切相關。從學術上看,孫、李長期帶有王學色彩,不似清初東林學者完全取法程、朱,但不宜如有的論著那樣看作王學宗師。他們的本體論仍有王學烙印,而涵養功夫多遵循程、朱,可謂宗程、朱而兼容陸、王。他們從陸、王轉重程、朱的過程中,曾受東林理學傳統的啟發。

孫奇逢(1585—1675),直隸容城人。年十七舉于鄉,居京師,與鹿善繼、周順昌、周起元、左光斗、魏大中等東林黨人交好,自稱為高攀龍、顧憲成的私淑弟子。天啟末年,魏忠賢擅政,左光斗等被誣坐贓,奇逢與鹿善繼之父鹿太公為左光斗等募金營救。事雖不果,但表明他對東林黨人的氣節推崇備至。針對清初非議東林黨人的說法,他指出:“陰晦之時,孤陽一線,則東林實系絕續之關。乙丙死魏逆諸臣,甲申殉國難諸臣,屬之東林乎?屬之攻東林乎?……涇陽之氣魄精神度越諸子遠矣,豈向俗儒曲學問毀譽、定是非者耶!”(36)孫奇逢:《理學宗傳》卷一一《顧端文公》,《續修四庫全書》第514冊,第401頁。孫奇逢屢被清初地方官薦舉、征聘,皆不出,繼承了東林學者的精神傳統。

順治七年(1650)后,孫氏移居河南輝縣,在蘇門夏峰村講學25年之久。孫氏早年“講學以象山、陽明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說”,(37)方苞:《孫征君傳》,錢儀吉編:《碑傳集》卷一二七,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93輯,第929冊,第5985頁。主張“學以圣人為歸,無論在上在下,一忠于理而已矣。理者,乾之元也,天之命也,人之性也”。(38)孫奇逢:《理學宗傳敘》,《理學宗傳》卷前,《續修四庫全書》第514冊,第205頁??滴跷迥?1666),孫奇逢撰成《理學宗傳》,將周敦頤、二程、張載、邵雍、朱熹、陸九淵、薛瑄、王守仁、羅洪先、顧憲成11人列為宗傳人物,詳述其學行;其余從漢代以至明代數十位儒家人物,則入“補考”簡介??梢?,其理學系譜雖然兼容程、朱和陸、王,但在清初最先確立了顧憲成的理學地位。孫奇逢認為顧憲成的著述“開豁洞達,晰義甚嚴,而持論甚正。評人處不狥不刻,自是邇來諸儒之冠”。(39)孫奇逢:《夏峰集》卷五《讀十一子語錄書后·顧文端》,《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冊,第453頁。孫奇逢治學以理為本體,歸宿于以程、朱修正陸、王,他宗奉程、朱的主敬說,故有針對“道本于心”的說法云:“心何以得也……惟一敬。夫敬,德之聚也。惟敬始能凝聚此理于心而無所放逸?!?40)湯斌:《清孫夏峰先生年譜》卷下,王云五主編:《新編中國名人年譜集成》第15輯,臺灣商務印書館1981年影印本,第16頁。他不像顧、高那樣從本體論上區分朱、王之學,但內圣功夫則與東林學者大致相同。故刁包收閱孫氏書后,表示:“不肖敬信如神明,乃知洙泗、濂洛之傳近在咫尺”,并期待有“笈游立雪時”。(41)刁包:《用六集》卷一《答孫容城征君書》,《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8冊,第433頁。

孫奇逢講求躬行實踐,一生篤學力行,又享高壽,故海內仰宗數十年。他不反對弟子出仕,其及門弟子百余人,不僅包括民間理學家費密、耿極等人,還有后來入仕清廷的魏裔介、魏象樞、湯斌、耿介、張伯行、崔蔚林。其中魏裔介、魏象樞獨尊程、朱,而湯斌、崔蔚林長期傾向王學。孫奇逢曾規勸崔蔚林:“子嗜陽明,須知陽明與程、朱相劑為用,非有抵牾也……若存一說廢一說,是有春夏而無秋冬矣?!?42)徐世昌:《大清畿輔先哲傳》卷一一《師儒傳二·夏峰弟子》,天津徐氏1912年刊本,第17頁。崔氏的王學偏好一直未變,一定程度上招致了康熙的貶黜。盡管如此,孫氏門生中的理學官僚仍是傳播程、朱之學的重要媒介。湯斌評論:“今天下理學烝烝而起,诐行淫辭之習漸以消磨,謂非先生倡率鼓舞而然歟?”(43)湯斌:《湯子遺書》卷三《征君孫先生九十壽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02冊,第322頁?!岸骸?、張伯行等人將夏峰之學引入朝廷,使之引起康熙帝注意,彰顯了孫氏的學術影響和地位。

關中學者李颙(1627—1705)17歲讀馮從吾的《馮少墟先生集》,恍然有所得,被人稱為“少墟高弟”。馮氏為萬歷十七年(1579)進士,曾從學于顧憲成,是明末關中書院的中心人物。他視講學為孔孟以來的儒家傳統,謂“學之不講,是吾憂也。講學者,正是講其所以躬行處”。否則,“躬行君子終未之有得矣!”(44)馮從吾:《少墟集》卷七《語錄·寶慶語錄》,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3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影印版,第142頁。他和東林書院聲應氣求,與顧、高二人及錢一本被稱為“東林四君子”。馮從吾批評佛老為異端之學,又針對陸王心學云:“吾儒論心都不曾丟過理字,若丟過理字可以言心,則先儒之說皆誣?!?45)馮從吾:《馮少墟集》卷一《辨學錄》,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3冊,第8頁。高攀龍稱贊馮從吾學問好,“是吾儒之極純者”。(46)高攀龍:《高景逸先生東林論學語》(上),《東林書院志》卷五,上冊,第93頁。據載,明末“都御史鄒元標、馮從吾等建首善書院于京師,攀龍時與講會,被目為朋黨”。(47)江蘇研究社編:《江蘇鄉賢傳略初稿·顧憲成高攀龍與周順昌》,江慶柏主編:《江蘇人物傳記叢刊》第1冊,第44頁。高攀龍曾致書東林學友:“連日會馮少墟,云我輩除卻鍛煉心體,更無別事,其言簡而盡矣?!?48)高攀龍:《東林在會諸友》,《東林書院志》卷一七,下冊,第678頁。受馮氏影響,李颙仰慕高攀龍的風節,“每遇吳人,即訪其履歷之詳及所著書,而卒無從得”。(49)高廷珍:《軼事一·東林軼事》,《東林書院志》卷二一,下冊,第806頁。這些言行無疑反映雙方的情誼和學術認同。

李颙于康熙九年(1670)冬受常州知府駱鐘麟之請講學江南,期間特意拜謁忠憲公祠,與高世泰會晤并在東林書院會講。講學中,高氏闡明朱子“習靜不如習敬”之旨,李颙完全認同,并指出“是敬乃工夫,非本體也”。高世泰又云:“言滿天下無口過”者,只有朱子;“六經皆我注腳”,是陸九淵之口過;“滿街都是圣人”,是王陽明的口過。李颙認為,朱子之言“粹乎無瑕”,而陸、王之言“猶藥中大黃、巴豆,疏人胸中積滯,實未可概施之虛怯之人也!”(50)李颙:《二曲集》卷一一《東林書院會語》,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95—98頁??梢姼?、李尊朱抑王的傾向大體相同,唯李颙對陸、王仍有幾分肯定。據載,李颙“臨別尤以會講切磋,興復東林遺緒三致意焉”。二人會講可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51)秦松岱:《梁溪應求錄跋》,李颙:《二曲集》卷一一,第102頁。李颙將高世泰之言“語其從游,謂宜奉為典型”。(52)熊賜履:《高匯旃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一,下冊,第467頁。在學術交往中,東林之學對李颙不無啟示,對其轉重朱子學有所推動。李颙晚年以朱學救王學之弊,其《四書反身錄》主要闡發宋儒《四書》學主旨,“以理學倡導關中”。(53)王士禛:《池北偶談》卷九《李颙》,上冊,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94頁。他倡導“明體適用”之學,而其“悔過自新”說皈依于程、朱,尤重朱子的“居敬窮理”。他認為:“‘窮理’即孔門之‘博文’,‘居敬’即孔門之‘約禮’。內外本末,一齊俱到,此正學也,故尊朱即以尊孔?!?54)李颙:《二曲集》卷一五《富平答問》,第126頁。這方面大體契合東林書院的理學取向。

直隸祁州人刁包(1603—1668),天啟朝舉人,早年治學不分程朱、陸王而講求“吾日三省吾身”,初聞孫奇逢講王陽明良知之學,心向往之。順治十五年(1658)讀高攀龍遺書后,數十年疑團渙然冰釋,大喜曰:“不讀此書,幾虛過一生,遂為主奉之?!?55)彭紹升:《刁先生包傳》,錢儀吉編:《碑傳集》卷一二七,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93輯,第929冊,第5958頁。后以私淑弟子禮祭祀高氏,“塑望焚香展拜,或有愧心惰行,必稽首自責”于位前。在刁包看來,高攀龍“為濂、洛、關、閩之后一人而已”。他以未能從學于高攀龍為憾,又致書高世泰,“敬伸北面之忱,愿敦異世之好”。(56)刁包:《用六集》卷四《與高錫山學憲書》,《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8冊,第476頁。刁包在著述、書信中推重顧、高二人的理學見解,又輯《辯道錄》四卷,匯集羅欽順、顧憲成、高攀龍、馮從吾四人的辯學言論。在他看來,四人都是辯明朱、王之學而傳承宋儒正學的人物,高攀龍不當謚為“忠憲”,當用“文正”易名,與羅欽順一起從祀孔廟,(57)刁包:《用六集》卷二《答孫北平少宰書·其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8冊,第450頁。是為儒家道統的標志性人物。

刁包與孫承澤、魏象樞“締為神交。各以所得遙相質正。每有疑義,必往復辨論,不茍雷同”。(58)高廷珍:《軼事二·諸賢軼事·刁蒙吉先生》,《東林書院志》卷二二,下冊,第903頁。刁包強調“天下莫大于窮理”,“舍窮理而言致知”,“又安有入手時哉!”(59)刁包:《用六集》卷四《答王介祺書》,《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8冊,第481頁。像程頤一樣,他重視“窮《春秋》之理”,撰有數篇《春秋》“書法論”。他贊同朱子“半日讀書,半日靜坐”二語,認為“靜坐,所以居敬也。讀書,所以窮理也。兩者內外夾持,而天命之性庶幾旦暮遇之矣!”(60)刁包:《用六集》卷四《與楊光起書》,《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8冊,第485頁。刁包于“居敬窮理”缺少新見,其“性善論”也與宋儒及顧憲成、高攀龍無異,不過,他有關歷史人物的論說不乏己見。尤有價值的是,他于順治十八年(1661)提出:士子“往往以有用之精神,耗敝于無用之八股……欲求真學問,其可得乎?”針對廢八股文將導致儒經消亡的說法,他認為:“八股,小技也,假借四子五經以為文,而其名始存;四子五經,大業也,附會八股以為題,而其實始亡……一存一亡,勢不兩立,是安可以不議變易乎哉!”(61)刁包:《用六集》卷一一《廢八股興四子五經說》,《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8冊,第573頁。他深刻認識到八股文對經學的危害,反對士人沉迷于科舉八股。這種認識在清前期乃至19世紀都不失為真知灼見。刁包病逝于康熙八年(1669),次年高世泰等具呈無錫縣令,將其從祀東林道南祠。

崇禎四年進士孫承澤(1592—1676)曾入仕清朝,順治十年歸田后隱居京郊。他與東林黨人的政治態度不同,卻是東林理學的傳播者。他重視闡明儒學道統,著《道統明辨錄》,對宋五子,尤其是朱子的經注及性理主題多所闡發。像高攀龍一樣,孫氏篤信儒家思孟學派的性善論,認為發于舜、湯的“心傳”道統,至孔子而詳盡,即“一陰一陽謂之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懊献幼嬷?,則曰性善,則其旨已洞達而無余蘊矣?!?62)孫承澤:《藤陰札記》,《續修四庫全書》第944冊,第43頁。他闡揚高攀龍之學,認同其對陽明學“病虛”的批評,指出:“不言性善而言無善無惡,不言知能并重而偏言致良知,不師大中至正之程、朱,而宗師心自用之陸子靜,近世學亂于虛也,實始于文成矣!”(63)孫承澤:《藤陰札記》,《續修四庫全書》第944冊,第50頁。孫承澤對陸、王表現了鮮明的排斥立場,也贊同羅欽順對王陽明《古本大學》和《朱子晚年定論》的駁斥,認為“此忠告也,而陽明不受也”。(64)孫承澤:《藤陰札記》,《續修四庫全書》第944冊,第62頁。孫承澤與刁包等人交游論學,也對清初魏裔介、魏象樞等理學名臣產生了影響。孫承澤卒后,魏裔介致書無錫地方官,“謂北海先生之學,其得忠憲高公之統者也,于是錫邑后學群舉而入道南祠”。(65)錢肅潤:《孫北海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二,下冊,第489頁。

此外,北方名儒與東林書院交游者還有不少。山西范鄗鼎于康熙六年(1667)成進士后隱居不出,所輯《明儒理學備考》《廣明儒理學備考》,匯集辛全、孫奇逢、熊賜履、張夏、黃宗羲諸家理學史精要,辨明理學脈絡,兼容程、朱、陸、王之學。(66)關于范鄗鼎纂輯《明儒理學備考》及《國朝理學備考》,參見陳祖武:《清代學術源流》第八章,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166頁。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撰書過程中曾與魏象樞、黨成等人“往復討論”,也得熊賜履、張夏、陸隴其等人推許。張夏謂其“辨論取舍,直是程、朱復生”,一時朝野講學君子,莫不走字商榷,奉為吾道干城”。(67)范翷:《先征君墓碣記》,范鄗鼎:《五經堂合集》次冊,《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01冊,第314頁。

康熙中葉以后,清廷已注意到民間理學趨向,雖不能如愿詔征絕大多數在野學者,而朝野間的學術交流并未隔絕,東林書院則是順康年間影響理學官僚的學術淵源之一。

東林書院對理學官僚的影響

清初東林書院與理學官僚的關系復雜而密切。修葺東林書院得到理學官僚和地方官員的支持?!翱滴踔?,巡撫湯斌親詣會講,尚書熊賜履、巡撫宋犖、學使許汝霖倡捐繕治,復重建依庸堂?!敝h董其事,“悉復舊觀”。(68)秦緗業等纂:《無錫金匱縣志》卷六《學?!?,《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115頁。但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后,江蘇學政發布了整頓書院的告示:為防避“意見橫生,是非蜂起”,強調書院“務延真誠學道之儒”來講學,“寧樸毋偽,寧質毋華”,摒斥“黨同伐異之輩”;學徒則“咸宜各備實心”,開口時“莫爭朱、陸”,而應“入孝出弟”,“主敬致知”。(69)《整飭書院檄文》,《東林書院志》卷一四,下冊,第577頁。顯然,官方學者在認同東林書院的理學傳統時,又嚴禁明末士人的黨爭風氣。在此背景下,康熙中期以后的東林書院無疑受到一定限制。而在順治及康熙初年,東林書院對理學官僚的學術影響仍然是不可忽視的。

魏裔介(1616—1686)自云早年讀宋儒書“味如嚼蠟”,順治初年才覺得“字字皆性命之奧,孔孟之蘊也”。(70)魏裔介:《靜怡齋約言錄》外篇,《續修四庫全書》第946冊,第136頁。這種轉變實與東林同道孫承澤不無關系。尊崇顧憲成、高攀龍之學的孫承澤著《考正晚年定論》,否定王學。魏裔介曾從孫氏問學,讀其書“不勝嘆服”,也撰有《王陽明之學是非辯》一文,否定王氏“良知”說,謂其“非圣人之學”。(71)魏裔介:《兼濟堂文集》卷一四《王陽明之學是非辯》,《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7冊,第61頁。魏裔介善讀宋人書,張烈尊朱辟王,“其端皆自(孫)先生發之”。(72)高廷珍:《軼事二·諸賢軼事·孫北海先生》,《東林書院志》卷二二,下冊,第908頁。因其學術淵源,魏裔介認為顧憲成不僅氣節高尚,而且“理學足以發圣賢之蘊”。(73)魏裔介:《兼濟堂文集》卷二《小心齋札記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6冊,第244頁。魏裔介晚年撰《圣學知統翼錄》,起自伯夷、柳下惠,下迄顧憲成、高攀龍,將顧、高納入上接程、朱的道統,而二書均將王陽明排除在外。事實上,他推崇顧、高之學,謂顧憲成講學,“闡明性善、氣質之說,深辨無善無惡之謬,雖其議論亦時有出入之疵,然認的性字明白”。(74)魏裔介:《兼濟堂文集》卷二一《圣學知統翼錄·顧憲成》,《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7冊,第275頁。而高攀龍主張治學由格物而入,認為“窮至事物之理,窮至于至善處也”。魏裔介指出:“觀此,則先生博學篤至,切問近思,而無近日學者之失,可知矣!”(75)魏裔介:《兼濟堂文集》卷二一《圣學知統翼錄·高攀龍》,《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7冊,第276頁。他曾致書高攀龍之子:“陽明見道未真,遂流于虛浮……而涇陽辟之尤力。忠憲公資學清淑,自當繼文清之后。私心竊慕,無日忘之,況通家誼重乎!”(76)魏裔介:《兼濟堂文集》卷一六《答高忠憲公長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7冊,第102頁??梢娢菏现匾晼|林學脈。魏裔介的同年進士魏象樞(1617—1687)不像魏裔介那樣表現出對顧憲成、高攀龍的崇拜之情,卻維護了東林書院的學脈和講學傳統,認為所謂“理學以東林為鑒”的流言,將“遺臭萬年”。他指出:“既欲做人,便欲明理;既欲明理,便欲講學;既欲講學,便欲交正人君子……東林之人,今日如生;東林之言,今日猶芬?!?77)魏象樞:《寒松堂全集》卷九《答左翼宸先生書》,《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0冊,第546頁。推重東林學術傳統于此可見。

熊賜履(1635—1709)官至尚書、大學士,既傳承家學,根本上又直承東林書院之學。其父熊祚延少時補博士弟子,推崇曾子傳圣人之道,編《希曾錄》,又作《弘毅解》篇?!白越浭吠?,如天文、地理、河渠、兵法、禮制、樂律,一切經濟書,靡不洞悉原委?!?78)錢肅潤:《熊祈公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一,下冊,第469頁。高世泰任湖廣按察使司僉事、提督學政時,“修復岳麓書院、石鼓書院與濂溪書院,并行課藝,理學文章,卓然為一時文衡之冠”。(79)高廷珍:《軼事二·諸賢軼事·高匯旃先生》,《東林書院志》卷二二,下冊,第905頁。熊祚延以高氏為東林嫡傳,遂攜其弟熊祚永入濂溪書院受業,為高氏入室弟子,“精研《高子遺書》,得東林先賢洛、閩一脈”。(80)錢肅潤:《熊祈公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一,下冊,第470頁。故熊賜履云:“先公受知實最深,嘗拔置濂溪書院,命主講席。先公感先生之教,遺訓家庭必毋忘東林一脈。然則先生之教思不私吾楚,而吾楚之被澤亦弘且遠矣?!?81)熊賜履:《高匯旃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一,下冊,第468頁。熊祚延曾將《高子遺書》授賜履,并曰:“東林為道學正宗……兒曹能服膺是編,便是圣賢路上人也?!辟n履“嗣后歷官禁近,諸所講述,一本東林旨趣為宗”,為圣祖講《大學》《中庸》,“每發一言,上未嘗不點首稱善”。(82)高芷生:《熊敬修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二,下冊,第497頁。熊賜履晚年作《學統》一書及《閑道錄》,時人認為是闡明其父之學也。(83)錢肅潤:《熊祈公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一,下冊,第470頁。此說或許不無夸張,但熊賜履獨尊程、朱而又注意經世致用的學術風格,可謂繼承父志。

熊賜履早年隨高世泰研習理學,后世視為“世泰之徒所成就者”。(84)徐珂編撰:《無錫學派》,《清稗類鈔》第8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784頁。熊氏又與執教東林書院的錢肅潤等交游。錢氏學古窮經,多有詩文。熊氏少時即知其名,后來“書問不絕,時時以近著見示”。他認為,錢氏學宗程、朱,講求“存誠主敬”,東南士子多“愿得及于其門,而東林、扶風兩書院壇席尤盛”,道南梁溪之緒因之一振。(85)熊賜履:《經義齋集》卷四《錢礎日七十壽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39冊,第99頁。錢肅潤所編《文瀫初編》將熊賜履的《遵諭陳言疏》置諸卷首,謂其“事事本帝王之治,事事本圣賢之學,而其心惟以正心誠意為主,故所言具見本原”。(86)錢肅潤輯評:《文瀫初編》卷首《遵諭陳言疏·識語》,《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北京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第173冊,第22頁。

康熙二十六年(1687),有感于講學常遭“時君時相之怒”,熊賜履明確指出:“講也者,講明所以為圣為賢之理,俾知所從事也?!薄爸v學一事,顧可以終廢乎?是蓋有道矣!”如今講學盛行,“此誠斯道昌明之一大機會也。則愿吾黨有識之士,以默識為真修,以篤行為至教,勿口舌軋擊以矜能,勿意見紛挐以長傲”。(87)熊賜履:《經義齋集》卷五《重修東林書院記》,《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39冊,第102、103頁。宋犖任江蘇巡撫時,又修葺東林書院,時任吏部尚書熊賜履捐銀支持。至康熙五十二年(1713),高世泰之子高芷生及東林后學秦源寬、高嶐等人呈請無錫縣令,并經江蘇巡撫張伯行批準,以熊賜履入祀道南祠。

少無師承的湯斌(1627—1687)早年泛覽諸家,后得孫奇逢等人啟發,經“反復審擇,知程、朱為吾儒之正宗”。(88)湯斌:《湯子遺書》卷四《答陸稼書書》,《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02冊,第367頁??滴醵?1684),他出任江蘇巡撫后,三至東林書院,支持修葺書院。尤其是二十五年四月,湯斌以禮部尚書內招北上,途中駐節東林書院,“先謁道南祠,懸‘伊洛正宗’匾額,香案設供,行四拜禮。旋登講堂,拜燕居廟,坐再得草廬。是時官僚云集,府廳縣學及遠近紳士皆來觀禮”。針對當時入祀道南祠學者名單的紛爭,湯斌批示:原祀道南祠者,皆傳楊時之學的門人,“顧、高諸先生皆興復東林,同堂講習,其祀于東林固宜”。但啟、禎以后東林黨人遍天下,“而與書院無與也”,故不當入祀?!坝未说卣?,要當講求龜山、端文、忠憲之學”,而不必“啟門戶之爭可也”。(89)高廷珍:《軼事一·東林軼事》,《東林書院志》卷二一,下冊,第807—808頁。湯斌區分了東林學者和東林黨人,贊同發揚東林理學傳統,主張摒棄黨爭習氣,代表了理學官僚的基本主張。

康熙九年進士陸隴其(1630—1692)久任知縣,為官清廉,其《三魚堂文集》等書均立足于獨尊程、朱,而指斥陽明學外儒內禪。他認為,朱子“所謂誠意正心者,非外事物而為誠正,亦就處事接物之際而誠之正之焉耳”。(90)陸隴其:《三魚堂文集》卷四《讀朱子白鹿洞學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17冊,第357頁。這表明他與東林書院的講學內容不無差異,故在他看來,顧、高的心性之學未脫王學樊籬,非朱子正脈。對此差異,一般論者多所注意。不過,錢穆認為陸氏所辨“似嚴而實妄。若論朱子正脈,則其學必求體大而思精……高、顧東林講學,意欲挽王返朱,其所以糾王之失而求重發朱子之是者果何在。能從此發明,則朱子正脈益張,而王學之與東林,要皆非無所取。何事乎堅立門戶以拒人,必取正脈于一線乎?”(91)錢穆:《陸稼書學述》,《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8冊,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76年版,第127頁。錢穆不認同陸氏“朱子正脈”的狹隘觀念,可謂一語中的。不過,陸氏的真實意圖不在貶評東林,而是針對清初的陽明學余波。他曾致書湯斌,強調“今之學者必尊朱子而黜陽明,然后是非明而學術一,人心可正,風俗可淳”。(92)陸隴其:《三魚堂文集》卷五《上湯潛庵先生書》,《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17冊,第377頁。這也蘊含規勸湯斌摒棄王學之意。事實上,陸隴其也承認,明代的薛瑄、胡仁居、曹端、羅欽順,“朱子之正脈也,此外則陽儒陰釋之學,創為新說,叛道離經。梁溪顧涇陽、高景逸起而正之,為功于學者甚大”。(93)王材任:《陸稼書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二,下冊,第500頁。顯然,他仍肯定東林學者復興理學之功。故在復興理學方面,陸隴其與東林書院可謂同道,只是后起的陸氏在獨尊程、朱的軌道上走得更遠。他自稱官江南時,“時與東林過從,知祁州有刁蒙吉先生者,介節士也……予之所嘗服膺于先生者,一如先生之于梁溪也”。(94)陸隴其:《刁文孝先生生平事實記》,《用六集》“附錄”,《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8冊,第417—418頁??滴醵拍?1690),居官御史的陸氏為刁包入祀道南祠親撰“生平事實記”,從側面反映了對東林學術的認同和置重。

此外,素慕陸隴其之學的理學官僚張伯行也重視東林書院??滴跛氖?1707),張伯行以江蘇按察使赴福建巡撫之任,四十九年移撫江蘇?!笆纵輺|林書院,躬詣講學,剖析朱、陸異同,娓娓不倦”。其后,無錫士人請于江蘇巡撫,將其“從祀書院之道南祠”。(95)華希閔:《張孝先先生傳》,《東林書院志》卷一二,下冊,第511、513頁。這些看似與東林書院比較疏遠實與東林書院仍有某些學術關聯。

清初理學官僚在獨尊程朱的取向、踐履理學的途徑、彰明道統等方面,曾受民間學者啟發,而東林書院是其直接或間接的學術源頭。而這些理學官僚自順治年間就反復疏請開經筵、刻經書,推動清廷建立了以程、朱為根本的廟堂理學。

結 語

清初理學家大體缺少學理的創新,其重興理學的根本取徑是闡發程、朱舊題,走出陽明學藩籬,或者調和朱、王,重釋其本體論和修身工夫。東林書院的學術成就不像黃宗羲、孫奇逢、李颙等人引人注目,但其學術實踐基本相同。當晚明王學盛行之時,顧憲成、高攀龍已開啟“由王返朱”的趨向。鼎革之后,高世泰、張夏等人在東林書院倡興程、朱理學,排斥王學,成為江南理學的重鎮。北方名儒孫奇逢、李颙、刁包等人的學術轉向也體現了東林學術的影響。清初民間理學呈現江南、中州和關中三個中心,是為不爭之事實。而東林書院作為江南理學的傳播中心,在順康之際于理學有續絕興亡之功,實為開先河的潛流。

清初,東林書院沒有引起朝廷注意。清廷既認同民間理學,包括東林書院的理學傳衍,卻又忌諱東林黨人遺風,并通過地方官修葺書院、親臨講學等舉措,將書院理學納入官方軌道,防范士人結社??滴踔衅谝院?,理學復興的格局已經形成,理學官僚往往成為清廷雙重政策的實行者。然而,參加東林書院會講者既有李颙、陸世儀等民間學者,又包括熊賜履、湯斌、張伯行、陸隴其等理學名臣。后者會講實際上有裨于朝野學術的交流和互動,東林學者借重于理學官僚刊刻宋儒著述,傳播程、朱理學,對清廷尊崇理學的趨向不無推動作用,而這種作用是當時一般書院所不具備的。東林書院在清初理學格局中的地位不容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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