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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紅學觀之“怨而不怒”說芻議

2022-11-04 14:13
紅樓夢學刊 2022年4期
關鍵詞:紅學俞平伯含蓄

許 飛

內容提要:俞平伯關于《紅樓夢》風格的“怨而不怒”說,是在紅學發展的特殊歷史階段,巧借儒家經典詩論拈出的一個很有爭議的著名觀點。它是一個美學概念,認為《紅樓夢》具有含蓄蘊藉的總體風格,表面平靜,內藏血淚,感染力超強。此說是俞平伯以文學的眼光進行《紅樓夢》研究的一項有益實踐,與他本人的藝術氣質息息相關,也是新時代紅學發展的必然產物。這項學說植根于傳統審美理念的豐沃土壤中,合乎《紅樓夢》文本的實際狀況,是理解《紅樓夢》的一把金鑰匙。

李太白飄逸奔放,杜少陵沉郁頓挫。每個作家作品都具有其總體風格。關于《紅樓夢》,俞平伯曾經拈出“怨而不怒”四個字來對其風格予以概括。對此,有人贊同,有人反對,有人贊同中有保留或反對時有補充。由于題旨比較緊要,我們不揣谫陋,也來談談自己的粗淺認識。

一、“怨而不怒”說:由來與遭際

查“怨而不怒”源出先秦史籍:“夫事君者,險而不懟,怨而不怒,況事王乎?”(《國語·周語》)這是講為人處世的基本行為規范。作為社會一員的人,在沖動易怒的關鍵時刻要善于調節情緒,以便與他人維系一種相對平穩的和諧關系。后來“怨而不怒”演化為詩學概念。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論語·陽貨》)其中“可以怨”是講詩可以表達負面情緒,可以抨擊丑陋現象。南宋朱熹訓以“怨而不怒”四字,見《論語集注》卷九。朱熹顯然是主張文學作品盡可“怨”,但要有所節制。再往后“怨而不怒”常常與“哀而不傷”或“樂而不淫”并舉,變為中庸原則的一項操作指南,從而在詩文批評方面廣泛運用起來。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西漢司馬遷《屈原列傳》云:“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秶L》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史記》卷八四)近人陳寅恪《無題》說:“早宗小雅能談夢,未覓名山便著書?!边@就是指俞平伯早年提出“怨而不怒”說并撰成《紅樓夢辨》,此說源自儒家經典。元人李繼本《傅子敬紀行詩序》云:“無名氏之十九首,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其風人遺音乎?”明人趙統《杜律意注》評騭杜甫《曉發公安數月憩息此縣》云:“尾句是自嘆其漂流無所抵止,極怨也。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是之謂杜詩?!鼻迦酥x堃《春草堂詩話》云:“詩可以怨,怨而不怒者,上乘矣?!鳖愃频睦宇H多,不勝枚舉。既然如此,各體文學創作自然會受到很大影響,小說《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對“詩可以怨”和“怨而不怒”也必定有所了解。

俞平伯最早將“怨而不怒”引入紅學領域。1923年春《紅樓夢辨》發端,1952年秋《紅樓夢研究》繼續,數十年如一日,始終一以貫之。

俞平伯還將《紅樓夢》與其他小說進行了扼要對比,認為《水滸傳》詞鋒犀銳,《金瓶梅》涉嫌誹謗,《儒林外史》牢騷滿紙,唯獨《紅樓夢》“怨而不怒”,所以在神采上《紅樓夢》比其他小說要更為卓犖。至1952年9月《紅樓夢研究》修訂再版,俞平伯仍堅持并重申此說。

“怨而不怒”是一宗詩教觀念。在俞平伯看來,它不僅可以隱括《紅樓夢》的藝術品格,還兼有教化的成分在焉。他希冀讀者能夠通過此一風格察覺《紅樓夢》的深層涵義,那就是懺悔情孽?!扒閳鰬曰凇闭f是俞平伯關于《紅樓夢》的另一著名觀點,該說旨在勸世與教誡,即勸誡世人從情執中解脫出來。這與他之前話及色空觀念及反照《風月寶鑒》是分不開的。

胡適所開創的新紅學是催生《紅樓夢》“怨而不怒”說的學術土壤。俞平伯到后來質疑曹賈互證,其前奏曲即“怨而不怒”說伴隨著新紅學孕育而生。追根尋源,沿波討源,此說直接來自他的鏡子說。俞平伯稱許《紅樓夢》是一面鏡子,照出了現實世界的人生百態。俞氏鏡子說又源于胡適的自然主義說:“《紅樓夢》只是老老實實的描寫這一個‘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因為如此,所以《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杰作。那班猜謎的紅學大家不曉得《紅樓夢》的真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上面,所以他們偏要絞盡心血去猜那想入非非的笨謎,所以他們偏要用盡心思去替《紅樓夢》加上一層極不自然的解釋?!弊匀恢髁x即鏡子,晶瑩剔透,平淡無奇??梢灾v,俞平伯的《紅樓夢》“怨而不怒”說原本屬于胡適自傳說的一個組成部分,也是俞平伯作為新紅學主將的閃光點之一。沒有胡適的及時督促引導,該項風格論便不會呱呱墜地。

俞平伯總結出“怨而不怒”說,與他自身的文士氣質息息相關?!霸苟慌钡闹黧w特征是許怨不許怒,這是俞平伯偏好中庸的文人雅士情趣的一種自我暴露。它屬于比較典型的東方文人格調,提倡中和美,要求舞文弄墨須做到溫柔敦厚,一如儒者對中庸之道的竭力尊崇??鬃拥睦砟钍恰叭硕蝗?,疾之已甚,亂也”(《論語·泰伯》)、“過猶不及”(《論語·先進》)等。俞平伯講《紅樓夢》“怨而不怒”是對應中庸之道,宣傳中和為美,推重藝術創造上的克制、抑制、節制、控制,這是圣賢意識的必然歸宿。

俞平伯對于“怨而不怒”說的系列論述,從1954年秋季起招致了一些嚴厲駁斥,幾乎持續不斷。批評者包括白盾、李希凡、藍翎、田鍾洛、端木蕻良、聶紺弩、何其芳、王達津、程千帆、林煥平、劉綬松、李易、王瑤、何家槐、周汝昌、王若水、劉衍文、石靈、郭豫適、崔西璐……到1980年以后,裴晉南、劉揚忠、石昌渝、李廣柏、韓泰倫等有所辯解。

石昌渝打抱不平說:“‘怨而不怒’曾被人誤解為作者沒有愛憎立場,作品沒有傾向性?!崞讲^‘怨而不怒’實在指的是含蓄,這含蓄既是文章的風格,又是作者的個性?!贝俗h平實,切中肯綮。

俞平伯過去的那些黯淡遭際,眼下已成遙遠的紅塵史跡,何必過分糾結糾纏?唯誤解應該澄清,“怨而不怒”說的紅學本旨理當加以闡明。

二、“怨而不怒”說:紅學本旨

俞平伯頌揚《紅樓夢》“怨而不怒”,這首先是一個美學概念。他認為“怨而不怒”呈現出來的是含蓄之美,是蘊藉的修辭手段,它使得作品具有幽深悠遠的審美情韻。他曾指出:“所謂百讀不厭的文章,大都有真摯的情感,深隱地含蓄著,非與作者有同心的人不能知其妙處所在?!瓪獾奈淖秩菀滓挥[而盡,積哀思的可以漸漸引人入勝;所以風格上后者比前者要高一點?!边@是講含蓄及“積哀思”不僅是一派文本風貌,更可上升為一種美學境界。在俞平伯眼里,蘊藉是一種理想的美的形態,此類文學作品依之而煥發出令人著迷的藝術魅力。恰如劉勰《隱秀》篇所說:“夫隱之為體,義生文外,秘響旁通,伏彩潛發,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故互體變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始正而末奇,內明而外潤,使玩之者無窮,味之者不厭矣?!?《文心雕龍》卷八)《紅樓夢》能夠給人帶來某種強烈美感,每每可意會不可言傳,在一定程度或極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曹雪芹采用了這種“積哀思”式含蓄手法。

咸豐至同治中,安徽旌德的愿為明鏡室主人江順怡(秋珊)在其所著的《讀〈紅樓夢〉雜記》中談到:

《紅樓夢》,小說也,正人君子所弗屑道?;蛞詾楹蒙灰?,得《國風》之旨,言情者宗之。明鏡主人曰:《紅樓夢》,悟書也。其所遇之人皆閱歷之人,其所敘之事皆閱歷之事,其所寫之情與景皆閱歷之情與景,正如白發宮人涕泣而談天寶,不知者徒艷其紛華靡麗,有心人視之皆縷縷血痕也。人生數十寒暑,雖圣哲上智不以升沉得失縈諸懷抱,而盛衰之境,離合之悰,亦所時有,豈能心如木石,漠然無所動哉?纏綿悱惻于始,涕泣悲歌于后,至無可奈何之時,安得不悟?謂之夢,即一切有為法作如是觀也。非悟而能解脫如是乎?

又有滿洲巨公謂《紅樓夢》為毀謗旗人之書,亟欲焚其版。余不覺啞然失笑?!都t樓》所紀,皆閨房兒女之語,所謂有甚于畫眉者,何所謂毀?何所謂謗?

俞平伯詮釋“怨而不怒”時簡要征引過這兩段文字,贊許江氏“這兩節話說得淋漓盡致,盡足說明《紅樓夢》這一種怨而不怒的態度”?!都t樓夢》的確不毀不謗具體個人或特定群體(例如旗人),卻依然“字字看來皆是血”即“有心人視之,皆縷縷血痕也”,這正是源于《紅樓夢》超越性的精神旨歸,它要揭示的是人生皆苦,暗合了釋迦牟尼的“四諦”之苦諦。三界如火宅,小說是催人產生出離之心的“悟書”。

俞平伯把“怨而不怒”當作一種審美體驗的主觀感受,同時也把它當作臧否得失的一把尺子?!霸苟慌睂λ允抢硐霠顟B的藝術美,同樣也是價值判斷的客觀標準。他認為《紅樓夢》后四十回在審美韻味上不及前八十回,緣故便在于續書過分直白淺露,缺乏蘊藉的神秘美感。

俞平伯以為,發泄與含蓄是文學作品截然迥異的兩種境界,后者比較高超而前者略嫌低端。他還將《紅樓夢》與《水滸傳》作了一番對比,強調盡管施耐庵與曹雪芹“都是文藝上的天才,中間才性底優劣是很難說的”,但“我們看《水滸》,在許多地方覺得有些過火似的”,而“《紅樓夢》底風格偏于溫厚,《水滸》則鋒芒畢露了”。于此甭提《官場現形記》《老殘游記》《孽?;ā分愖l責小說,《海上塵天影》《九尾龜》《九尾狐》之類嫖界教材更等而下之了。俞平伯執拗地宣稱,在藝術風格上《紅樓夢》明顯是勝過《水滸傳》一籌的。

須知“怨而不怒”基本前提的“怨”,是一種否定,這跟《水滸傳》《金瓶梅》《儒林外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是一致的。分歧之點僅在于表達方式,怒還是“不怒”,直露還是含蓄,激烈還是收斂。明人江盈科《雪濤詩評》說:“唐兩人罷官,各題小詩?!娪靡怆m同,然有怨而怒、有怨而不怒,可以觀矣?!背执撕饬?,對俞平伯“怨而不怒”說的某些攻訐便屬無的放矢,是誤會或曲解了俞氏的紅學觀點。譬如貶斥此說無視《紅樓夢》所閃耀的批判現實主義光輝,對俞平伯確乎有欠公允。有的批評者不改初衷。白盾稱《義勇軍進行曲》和《馬賽曲》氣壯山河,《漁光曲》和《漢宮秋》如泣如訴,于是尖銳質問“怨而不怒”說:“這之間,能劃出等級嗎?”我們不可混淆雄壯與婉約的美學界限,不可將兩者割裂對立起來。雄壯也可以含蓄,婉約也可能放肆,唯“怨而不怒”更容易形成委宛縈曲的文章筆調,這倒是事實?!端疂G傳》盡可雄壯,盡可激烈,盡可怨而怒,俞平伯也熱情夸獎施耐庵偉大,是世所罕見的文學天才,同曹雪芹在伯仲之間,一時難分軒輊。只是俞氏個人更欣賞《紅樓夢》言筌無跡式“怨而不怒”,就是不疾不徐、不矜不盈、繪聲繪色、娓娓道來,認為那樣的“怨”更具情感支配力、思想穿透力、理論說服力、精神吸引力、靈魂震撼力、道德感召力及藝術感染力,由此庶幾乎實現紙上世界的風云變幻乃至乾坤挪移?!霸苟慌辈⒎擒浫鯚o骨、脆嫩無筋或怯懦無膽,含而不露往往舉重若輕,筆挾雷霆,力拔山兮氣蓋世。此即晚唐司空圖所云:“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難,己不堪憂。是有真宰,與之沉浮。如淥滿酒,花時返秋。悠悠空塵,忽忽海漚。淺深聚散,萬取一收?!?《詩品·含蓄》)

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史湘云、妙玉、李紈、秦可卿、甄英蓮、晴雯、花襲人、賈雨村、劉姥姥、尤二姐、尤三姐、鴛鴦、司棋、紫鵑、芳官……處處含“怨”卻不簡單告訴你斷語,讓你自己去辨別思考。旁的姑且莫論,單單揚釵抑黛與揚黛抑釵就令紅學史熱鬧非凡了。倘怨而怒,曹雪芹像焦大似的動輒罵出底里,結果可想而知,無非在張南莊《何典》之外再多出一部《鬼話連篇錄》來?!逗蔚洹烦蓵诩螒c朝,去《紅樓夢》未遠,以嬉笑怒罵、汪洋恣肆而為魯迅所青睞,卻不能跟《紅樓夢》媲美?!都t樓夢》確具“怨而不怒”風致,而且此法是格外成功的。

“怨”的本能反應是怒,直線反應是怒,即時反應是怒,卻竟爾“不怒”,這一戛然頓挫轉捩當中包孕著沉默、回味、咀嚼、內省、沉淀、權衡、辨析、斟酌、擘劃、反詰、哽咽……曹雪芹儼有釋迦牟尼、耶穌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念?!霸埂币馕吨@駭、苦惱、追問、求索……“不怒”則意味著忍耐、冷靜、窕邃、厚重……于是蚌病成珠,柟蹙成錦,修辭效果定然差不到哪里去。

對曹雪芹而言“怨而不怒”既有迫不得已的一面,威脅來自文字獄(怨而怒容易凝成政治礙語,時人“避席畏聞文字獄”),也有欣然笑納的一面(“怨而不怒”容易提升翰藻水平,即“淡極始知花更艷”),誘惑來自士林趣味及藝術規律。南宋魏慶之《古詩之意》云:“詩之為言,率皆樂而不淫、憂而不困、怨而不怒、哀而不愁?!鬃铀杂腥⊙??!敝祆洹栋蠔|坡書李杜諸公詩》云:“然其言怨而不怒,獨百世以俟后賢而不惑,則其用意亦遠矣哉!”詩文如此,小說怎能例外?由宋至清“怨而不怒”已成四字箴言,也便意味著它代表習慣、風尚、規矩乃至規律。

俞平伯的“怨而不怒”說昭示出《紅樓夢》的總體風格,一言以蔽之,含蓄蘊藉。含怨,字里行間血淚斑斑;含怨,表面上波平浪靜。其實靜水流深,包藏在內核的悲忿猶如滾滾巖漿。不怒,火山未噴涌;不怒,讀者能感知,因為大地分明在微微顫抖。南宋姜夔曾指出:“語貴含蓄,東坡云‘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卑础霸苟慌奔丛苟宦?,怨而有力,格外有力,力大無比,力大無窮。為什么?因“怨而不怒”可以充分調動每一位嚴肅讀者的主觀能動性,讓歷代讀者都積極參與到闡幽探賾之中,從而超額完成即無限觸及“怨”的豐富指向,有廣度也有深度,有分量也有質量。這正是曹雪芹的高明處及《紅樓夢》的卓越處,正是俞平伯“怨而不怒”說的紅學本旨。

三、“怨而不怒”說:紅學價值

審美主體擁有自己的價值取向本屬自然。俞平伯除了擁有學者的身份以外,也冠有閑適派散文家兼新詩人稱號。對于美的觀察,他抱持著藝術家自身的主觀傾向。對文學作品的批評以鑒賞為基準,認為婉約勝于雄壯,他的這種審美偏好在詩詞品藻中多有顯露,《唐宋詞選釋》多選婉約派,另著《讀詞偶得》側重花間詞和后主詞,《清真詞釋》則專取周邦彥(美成),這原也無可厚非。實際上,婉約和含蓄是一組不同的審美概念,“怨而不怒”可以同時兼備這兩種歧異的解讀方式。俞平伯重在揭橥《紅樓夢》含蓄的美學價值。他感覺“怨而不怒”帶去了微妙的蘊藉美,使得《紅樓夢》一舉攀登上珠峰之巔,又幻入廬山云霧里,在古代小說領域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思想藝術高度。

俞平伯心目中的《紅樓夢》藝術風格固屬“怨而不怒”,但這僅僅是創作手段。曹雪芹選用繾綣旖旎的文學語言,花嬌月媚、如詩如畫、葳蕤瀲滟、如醉如夢,終究是為了“情場懺悔”。這就是悟書說,暗合王國維《紅樓夢評論》所鼓吹的解脫說。而這一寫作主旨,長久以來被清代風靡的史書說、情書說、淫書說、邪書說、謗書說遮蔽了起來。于是乎俞平伯寫道:

我因此想到高鶚補書底動機,確是《紅樓夢》底知音,未可厚非的。他亦因為前八十回全是紛華靡麗文字,恐讀者誤以為誨淫教奢之書,如賈瑞正照“風月寶鑒”一般;所以續了四十回以昭傳作者底原意。

這就很清楚了。俞平伯覺得,正因高鶚把握住《紅樓夢》的創作主旨,辛勤續成了悲劇結局,所以在這一點上他是曹雪芹的后世知音。其中“紛華靡麗”文字也就是“怨而不怒”節奏,不僅無涉誨淫教奢,恰恰相反,它是作者為了警世醒世而精心設計的,即小說開篇所謂“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讀者正照風月鑒,目睹的是“紛華靡麗”及誨淫教奢,反照則見勸懲私欲、懺悔情孽,這才是《紅樓夢》的深層旨義。如此一來,俞平伯便將“怨而不怒”引入到文學功能的范疇中去了。卻原來,暗暗隱藏在“怨而不怒”背后的,居然是儒家文學傳統所倡導的詩教理論,是“文以載道”、是“溫柔敦厚”、是“思無邪”等古時正統的文學功能論?!都t樓夢》所載之道主要既儒亦釋。乾嘉兩朝錢塘陳文述(元龍)的《秋日雜感》說:“騷人逸興攀淮樹,怨女愁根托海棠。參透情禪思學佛,香南雪北兩鴛鴦?!庇帧肚鼗措s詠》云:“畫舫新編有盛名,倚云高閣最多情。情禪參透《紅樓夢》,曾識吳門高玉英?!辈焕⑹窃兜囊吕弬魅?,陳文述選用“情禪”二字標舉《紅樓夢》所載之道,相當恰如其分。既為“情場懺悔”,那么曹雪芹就是在“怨”他自己,怎么怒得起來?只好纏綿悱惻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起來。即此望去,俞平伯的“怨而不怒”說,在邏輯上起碼是自洽的,沒有破綻洞開。

俞平伯定義《紅樓夢》的總體風格為“怨而不怒”,究其原因,不難發現,它是俞平伯治學過程中偏向文藝視野的一種集中外現,是他不斷倡導使用“文學底眼光”去研究《紅樓夢》的自然流露。鄭重捧出屬于文學考證和審美范疇的“怨而不怒”說,是他借用繆斯的雙手耕耘紅學園地的一次重要實踐?!都t樓夢辨》梓行兩年后,俞平伯撰寫隨筆《文學的游離與其獨在》道:

我們可以說,一切事情的本體和他們的抄本(確切的影子)皆非文藝;必須它們在創作者的心靈中,醞釀過一番,熔鑄過一番之后,而重新透射出來的(朦朧的殘影),方才算數。申言之,natural算不了什么,人間所需要的是artificial。創造不是無中生有,亦不是抄襲(即所謂寫實),只是心靈的一種膠擾,離心力和向心力的角逐。

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窺見,俞平伯注重文學創作對現實生活的加工淬煉,同時鄙視文學作品與現實生活一一對應的機械比附。這也跟他在《〈紅樓夢辨〉底修正》中檢討自己將曹家與賈府合并起來的做法遙相呼應。

曹賈互證將小說情節與現實中的人、事、物、理劃上等號,是補史小說觀的拙劣表演。俞平伯悟到這種做法模糊了藝術創作與現實生活的根本界線,和索隱派猜笨謎并無本質區別,只是換了個底面罷了。與蔡元培、胡適、顧頡剛、李玄伯等單純的文史類學者有差異,俞平伯是學者,也是新文學作家兼詩人,還醉心昆曲,他是作家型學者或詩人型學者,他所珍視的是作品本身及其經營過程。新舊紅學家都將《紅樓夢》當作文獻史料,他卻再三強調那是一部虛構小說。既然《紅樓夢》是文學作品,那么歷史考證便不應是紅學唯一的可行之法。要進行文學解剖,就不能沒有對作品的鑒定賞析。俞平伯宣揚“怨而不怒”說,是他重視藝術鑒賞的突出動作之一。在這里“怨而不怒”指畫的是《紅樓夢》蘊藉含蓄的風神之妙,以及此種美學趣味對小說整體審美趨向的深度濡浸。王維《送邢桂州》:“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王右丞集》卷八)香菱學詩時對林黛玉感慨說:“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的盡,念在嘴里,到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是的?!辈苎┣壅且懺斐鲞@種綿遠醇厚的閱讀效果。一個小小的薄命女,一介卑賤的侍妾,竟具備此等絕世才情,竟不免一連串凄愴坎坷,竟難逃早早夭折返故鄉,更加驚才絕艷的林黛玉也淚盡而逝,我們還想要求作者怎么“怨”呢?曹雪芹確實“不怒”,但這“不怒”比怒目圓睜、怒火中燒、怒發沖冠、怒氣沖天、怒不可遏、怒罵無狀來得更有力量?!皾M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紅樓夢》“怨而不怒”說真可謂知味解味之言,它的橫空出世,是俞平伯將《紅樓夢》看作小說也就是文藝作品的具體反映。

從某種意義上講“怨而不怒”說也是彌補新紅學先天不足的一副良方。它的問世標志著新紅學開始鋪設文學研究軌道,終將跟史學方法(以自傳說為代表)分道揚鑣。在新紅學成長為顯學以后,使用科學方法,替代舊紅學猜謎式套路,這固然是紅學發展的巨大進步。然而,新紅學將《紅樓夢》視為譜牒史料的做法勢必會作繭自縛,畫地為牢,逐漸形成本身發展的學術桎梏,使其抱殘守缺,日趨僵化,終將裹足不前,難以為繼。新紅學未來的可持續發展,必須另辟蹊徑,“眼前無路想回頭”,這便需要新紅學家們以“文學底眼光”和藝術鑒賞法去對待《紅樓夢》,也就是更換角度,刮目相見。作為美學范疇的“怨而不怒”說應運而生,無疑是一粒寶貴的紅學種子。

新紅學當然需要小說理論研究。俞平伯在《紅樓夢辨》中有關發泄與含蓄文字在審美體驗上的初步比較,便帶有明顯的藝術賞析成分。而在《紅樓夢研究》中,俞平伯更刪掉了前引“《紅樓夢》底目的是自傳,行文底手段是寫生”云云,而保留發泄和含蓄的學術、技術、藝術對比。這便將《紅樓夢》研究引渡到了文學考證即美學鑒賞的時空維度,有關“怨而不怒”說的審美情趣也因而瞬間放大,光彩照人。對于新紅學自身來講“怨而不怒”說的脫穎露鋒,牛刀小試,更是誘發其進一步完善與革新的一桶催化劑。這當然有著劃時代的里程碑意義。

理論源自作品,反過來又能指導作家創作。我國當代文藝理論的一大弊端是失語癥,所以人們大聲呼喚本土聲音,反復提倡建構文藝理論的東方話語體系?!都t樓夢》是本土的,“怨而不怒”也是本土的,兩者珠聯璧合,屬于標準的東方話語。更何況,俞平伯此說按頭制帽,量體裁衣,看起來是很合身的?!霸苟慌闭f可以加深對《紅樓夢》的詞章理解,可以點撥對《紅樓夢》的藝術研究,也可以啟發當代作家的文學創作,其價值相當厚重,已非紅學所能限量。

結語

從《紅樓夢》開篇對才子佳人小說及艷情小說的辛辣嘲諷中,從全書對莊子、屈原、陶淵明、杜甫、王維、李商隱、《西廂記》及《牡丹亭》等作家作品的熱情贊賞中,讀者不難體會到,曹雪芹特別善于汲取前人的創作經驗與教訓。在他生活的時代,圣訓“詩可以怨”已傳播兩千多年,而作為文藝理論術語的“怨而不怒”也被正面肯定了五百多年,明末清初的言說尤其頻繁?!霸苟慌奔瓤梢宰笥以娢膭撟?,自然也就可以規范戲曲小說。于此《紅樓夢》無疑是一個成功的范例,光輝的范例。倘講曹雪芹慘淡經營《紅樓夢》的時候,主觀上便具備了此種藝術追求,當屬雖不中(尚無實證)亦不遠之論,那么俞平伯的“怨而不怒”說,可謂神會曹雪芹之意了。宋詩:“回看日月影,正得天地心?!?/p>

俞平伯關于《紅樓夢》風格的“怨而不怒”說,是在紅學發展的特殊歷史階段,巧借儒家經典詩論拈出的一個很有爭議的著名觀點。這項學說強調《紅樓夢》基本的藝術特征是含蓄蘊藉,“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感染力超強。它植根于傳統審美理念的豐沃土壤中,大體上合乎《紅樓夢》文本的實際狀況,可以講是理解《紅樓夢》的一把金鑰匙。古語云,金針度人,慈筏妙在,正可移來一用。

① 陳寅恪《無題》,見《陳寅恪詩集》,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88—89頁。

② 李繼本《一山文集》,四庫全書本,卷四21ab。

③ 趙統《杜律意注》,清驪山集刻本,卷一1b2a。

④ 謝堃《春草堂詩話》,道光春草堂集刻本,卷一1b。

⑤ 胡適《紅樓夢考證》(改定稿),見《評紅樓夢》,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292頁。

⑥ 石昌渝《俞平伯和新紅學》,《文學評論》2000年第2期。

⑦ 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84頁。

⑧ 江順怡《讀〈紅樓夢〉雜記》,見一粟《紅樓夢卷》,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05、208—209頁。

⑨⑩[16] 俞平伯《紅樓夢辨》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07、85、124頁。

[11] 江盈科《雪濤詩評》不分卷,宛委山堂刻說郛本,采逸篇2a。

[12] 白盾《紅樓夢研究史論》,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27頁。參看白盾《〈紅樓夢〉是“怨而不怒”的嗎?——評俞平伯的〈紅樓夢底風格〉》,《人民日報》1954年11月12日。

[13] 魏慶之《詩人玉屑》,四庫全書本,卷六2ab。

[14] 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涵芬樓影印明刊本,卷八四9a。

[15] 姜夔《白石道人詩說》,清歷代詩話本,3a。

[17] 陳文述《頤道堂詩外集》,道光增修嘉慶丁卯刻本,卷七24a、卷九15b。

[18] 俞平伯《文學的游離與其獨在》,見《俞平伯全集》第2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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