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緞帶

在新的一年，祝小讀者們向陽生長，擁抱童心，收獲美好！

——肖婧

雪下得真大。

蘆佳驚奇地接起一朵毛茸茸的雪花，這閃爍著光澤的、宛若精靈的物體，不過幾秒便在她的手掌心化為了冰水。她略失神地盯著手心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快要遲到了。

“唉，真難走！” 她低聲抱怨了一句。在這座南方城市，雪景是很難得一見的，樹梢、屋檐，還有車輛，都朦朧成了一片夢幻的白色。只是這夢幻之后，留給蘆佳的唯有腳下這條泥濘不堪的土路。

終于，她氣喘吁吁地跑到了校門口。

“佳佳，你帶了什么禮物呀？”同桌琳子瞧見了她，熱情地揮了揮手。

“嗯……就是很普通的東西啦?！彼穆曇艉芮宄?。

教室里洋溢著只屬于節日的熱鬧氣氛，“歡度元旦”四個漂亮的花體字掛在黑板上，同學們吵吵嚷嚷著，你追我趕，簡直變成了一群活潑的野兔。蘆佳坐了下來，小心地摸了摸手里的盒子，幸好，包裝紙沒有被雪花打濕。

“同學們，準備好交換禮物了嗎？”這時，李老師笑瞇瞇地說道。在一輪緊張的抽簽后，蘆佳得到了一只棕色的禮物盒，可她并沒有像其他同學那樣迫不及待地打開它，只是偷偷地四下張望，會是誰拿到了自己的禮物呢？她有些緊張地想著。

“哇，水晶球，真是太幸運啦！”這時，同桌琳子已經抱著一顆大大的水晶球喊了起來。

“限量版的玩偶？真可愛！ ”

“賽車模型，誰這么大方？”

一個又一個的驚喜被揭開了，引來同學們的圍觀。蘆佳坐在座位上，只是安安靜靜地聽著。

“你做的嗎？我也很喜歡貝殼?！焙鋈?，一個人影站在了自己桌前。說話的男生名叫許央，個子很高，是學?；@球隊的隊員，只是蘆佳和這些后排的男生一向不熟。

他手指上掛著一串由塑料珠子、貝殼和小海螺做成的風鈴，輕輕搖晃著。蘆佳的家鄉是一個海濱小村，那兒的海灘上，永遠可以撿到各式各樣、有著夢幻般花紋的貝殼。在和爸爸一起來到這座城市之前，她是村子里做風鈴手最巧的女孩呢。

“這風鈴，有點粗糙?！碧J佳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和同學們那些從商場買回來的漂亮禮物相比，她覺得自己的作品實在有些拿不出手。

“挺好看的?！痹S央只這么說道。

“原來抽簽和我交換禮物的人是許央?！碧J佳心里想著，這才把那只棕色的禮物盒打開了。三顆圓滾滾的巧克力，被一層半透明的金紗包裹著，上面還有一個絲質緞帶扎成的蝴蝶結。最讓她驚奇的是，盒子里竟然有一張紙條，寫著“蘆佳的禮物”。

“他怎么知道會抽中和我交換？！”蘆佳的心猛跳了起來。她本想立刻去問問他，可許央早已坐回了原位，轉頭看去，他正在后排專心致志地翻閱著一本雜志。

“琳子，再見！”和同學們告別后，蘆佳一個人走在放學的路上。拐過十字路口向東，幾棵野生灌木掩映著一扇高大的鐵絲門，上面懸著一把早已生銹的銅鎖，除了野貓，沒人會踏入這兒半步。蘆佳熟門熟路地從門側一個巨大的縫隙鉆了進去，前方是一條開闊的土路，而道路的盡頭則是兩幢低矮的鐵皮房子。

“爸？”蘆佳試探性地叫了一聲，無人回答。

她獨自站在門前，左側的高架橋上不時傳來汽車呼嘯的噪音，雪已經停了，裸露的工地一片泥濘，像被搗爛的巧克力醬。爸是這片工地的看守人，他待在這城市中的荒涼之地，只為了那些鋼材和纜線不被偷走。

“小佳？”是爸的聲音。

“桌上有盒飯?！卑滞ｎD了一刻，“你以后還是別來這里了，特意租的房子你又不去住，真是浪費了?！?/p>

“我不想去。媽和妹妹都在老家，我一個人轉學到這里沒有家了，我不想一個人待著！”蘆佳突然大喊道，喊完低頭抿著嘴，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

“唉，還不是城里的學校好，才想著把你帶出來嗎……”爸嘆了口氣。

電暖器開到了最大功率，可房子里依然是那樣冷。在暖黃色的臺燈下，蘆佳一邊抄寫單詞，一邊突然想到：“要是妹妹見到了這種巧克力一定會很開心的?！彼⌒牡貏冮_一顆巧克力球放入口中，甜甜蜜蜜的味道，讓她的心也幸福了起來。

或許那天的紙條只是一個玩笑，接下來的幾天，她沒有再去找許央。教室里相隔五排距離的人，注定只會成為畢業照上一個模糊的影子吧。

“小佳，爸爸去打牌了，晚飯你自己吃吧！”爸輪完崗，打來電話。

“又是打牌?！彼洁熘?，不過即使這樣，她也不愿去住那孤零零的出租房，寧愿在這工地上的鐵皮屋里待著。她打開電腦，隨意點進了學校的貼吧，想看看最近有些什么新聞。

“有誰認識六班的許央嗎？”鼠標滑動著，一條標題吸引了蘆佳的注意。

“知道啊，籃球隊的！”

“感覺他長得挺帥氣的，嘻嘻?！?/p>

“你們沒開玩笑吧，就那個一點時尚感也沒有的？穿的什么古董衣服！”

“有氣質的人穿什么都一樣好看！”蘆佳飛快地打字，點擊回復。

第二天，剛走進班級，蘆佳就感到四周朝她投來一束束分外熱烈的目光。

“佳佳，你為什么在帖子里那樣說話？”琳子拉住她的衣角，笑嘻嘻地問。

“帖子？你，你們怎么知道的？”

“你用的賬號就叫‘蘆葦葭佳呀！”琳子的話瞬間讓蘆佳呆住了，糟糕，昨天自己竟然忘了切換小號回復！

“我，我……我只是維護同班同學嘛?！碧J佳結巴了。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接下來的一堂物理課上，老師竟然正好點名蘆佳和許央到黑板上去做題，在一片竊竊私語中，她硬著頭皮把答案寫完，就逃也似的回了座位。

“蘆佳，我們還沒去你家玩過呢，你家是在這條路上嗎？”難熬的一天終于結束了，放學路上，旁邊一個騎單車的女生問道。

“對呀對呀，上次我的生日派對你怎么也不來？”班里的同學們大多都住在同一個街區，平常的來往也很頻繁，但蘆佳是從來不參與這些活動的。

“哦……我家在另一個方向，我先走啦，再見！”眼前是個十字路口，她連忙說。

“反正今天也沒事，不如帶我們一起去玩玩吧！”可同學們卻興致很高。

“蘆佳，你爸找你有事?！闭斔恢绾蚊撋淼臅r候，突然，一個騎著黑色單車的身影攔在了大家面前。

“許央？哦……”同學們立刻發出了一陣意味深長的笑聲。蘆佳的臉變得通紅，可緊要關頭她也顧不得這么多了，就飛快地騎走了。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爸竟然真的會出現在許央家里。走進一家小區門口的雜貨店，屋里煙霧繚繞，幾個男人正沉迷于手中的撲克?！靶〖?，你怎么來了？”爸詫異地抬起頭。

“叔叔，蘆佳和我是同學，就順便帶她來了?！痹S央解釋。

“就是，老蘆！這么久了也不帶閨女來玩玩?！边@時，一個阿姨從收銀臺走過來，熱情地握住了蘆佳的手，“閨女，留下一起吃阿姨做的飯??！”

這時，蘆佳才知道，原來許央家和自己家一樣，都是從外地來這座城市謀生的。不一樣的是，雖然他們一家三口吃住都擠在這小小的雜貨店里，卻依然是一個完整的家。溫暖的燈光下，一盤熱氣騰騰的炒青菜放在了蘆佳面前，她吃了一口，微焦的茶籽油散發出獨特的香氣，竟給人以一種安心的感覺，就像是她床頭那個已經褪色、卻從小陪伴著她入睡的兔子玩偶。

“好吃嗎？油是在鄉下自家榨的，回家讓你爸炒，一樣香！”吃完飯，許央媽媽熱情地把一小瓶茶籽油塞在了她手里。

“謝謝阿姨?！碧J佳感動地說。

天黑透了，牌友們將爸留了下來，送蘆佳回家的任務便落到了許央身上。城市星星點點的光落在了河面上，蘆佳站在橋上，風刮得人臉生疼。

“我真羨慕你！”突然，她開口道。

“什么？”

“一家人可以在一起，真好?！彼仡^，笑了笑，“對了，謝謝你的巧克力?！?/p>

“叔叔來我家打牌的時候，說你在為準備禮物的事發愁。其實，我也差不多，我的零用錢也就夠買那三顆巧克力了，多一顆都要破產?！痹S央說話很是幽默，“既然這樣，我們兩個人交換禮物，也不算坑了對方?！?/p>

“哈，這原來是你早就計劃好的呀！”蘆佳恍然大悟，“你的老家在哪兒？不會也是海邊吧？”

“我家在一個山里的小村子?！痹S央搖了搖頭，“其實，你爸對你挺好的。和家人暫時分開沒什么，等以后生活越來越好了，一起搬過來就行，不像我家……現在小生意很難做，搞不好下學期我又要轉學回老家呢?！?/p>

“怎么會？”她很詫異。

學校里，蘆佳的生活和以往沒有任何改變，每天按部就班地上課、寫作業、復習。至于許央，和她的距離依舊是遙遠的五排課桌?？僧斏镎n上，老師講到如何劃分綱、目、科、屬、種的時候，蘆佳心里便覺得，自己和許央，或許是屬于一類的吧。就像是一堆種子里，總有那么兩個會提前發芽，感受春日暖陽之前的寒風刺骨。

“許央，明天我帶你去個好地方！”一個周五，蘆佳神秘地說。

小商品市場熙熙攘攘，蘆佳七拐八拐，領著許央走到了文具批發區。

“你家旁邊不是有一所小學嗎？這樣的文具現在很受歡迎！”蘆佳指著一堆花花綠綠的盲盒說，“而且我研究過了，它們的利潤也很高呢！”

“的確，光靠賣飲料、零食，生意不會太好?！痹S央點了點頭。

“就是嘛！”得到對方的贊同，蘆佳開心極了。

“對了，我聽你爸說，最近你在種菜？”許央笑著問。

“嗯！”蘆佳點點頭，“工地上那么多地荒著，實在浪費。我要是能種幾片蔬菜出來，說不定能賣很多錢呢！只可惜我技術不好，它們全沒活成?！?/p>

“我媽媽很會種菜，讓她來幫你吧，到時候送我兩把蔬菜當謝禮就行啦！”許央的瞳孔是深褐色的，在陽光下閃爍著溫潤的光。

“好呀，等我賺了錢，把巧克力也買上了，一定好好感謝你！”蘆佳笑嘻嘻地說。當討論著這些“世俗”話題的時候，她和許央誰也不會嫌棄對方。

“巧克力？我家店里就有，你想吃去拿就行了?！痹S央有些疑惑。

“不?！碧J佳搖了搖頭，“我不要那樣普通的巧克力，上次元旦你送我的那個牌子就很好。我去商場看過，一盒三百多，我要買一盒帶回老家給我妹妹。我現在存了兩百塊，所以再攢一百就行啦！”

“為什么非要那個牌子？”許央和她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冬日街頭，賣烤紅薯的大叔正在吆喝著，戴著毛茸茸圍巾的小嬰兒在揮手，陽光也格外溫暖，一切看上去那么美好。

“你知道嗎？我以前從來沒有吃過那么貴的巧克力。那種味道濃郁的、被漂亮盒子包裝的巧克力，盒子上面還綁著華麗的緞帶，緞帶中間是天鵝絨，兩邊是藍色的絲綢，表面還有提花的圖案?！碧J佳的眼前浮現出了那根美麗緞帶的模樣，她一邊漫步一邊憧憬道，“妹妹收到了一定會驚喜的，偶爾，華而不實的東西也很讓人向往，不是嗎？”

鐵皮房子不再孤單了，綠油油的小青菜展開了葉片，為荒涼的工地帶來一片生機。蘆佳提著水壺，每天都要給菜地澆水。有時，許央也會來幫忙除草、翻地，偶爾路上遇到對方，他們便一起騎車去學校。她告訴許央青菜的長勢，告訴他不要再穿那件老土的外套了，以免讓同學笑話，告訴他在家鄉趕海的時候如何能捉到貓眼螺。許央對她說雜貨店的生意真的變好了，對她說山里的茶籽油是怎么榨出來的，對她說下次同學的生日派對或許可以結伴一起去。

直到那天，全省會考的成績發下來了。

“小佳，老師把我喊過去談話了，你的分數下降了不少！老師說你和許央走得太近了，爸爸不是不相信你，但你應該把重心放在學習上！”爸語重心長地說。

“我這次只是英語聽力失誤了，才丟了那十幾分，其他科目我都沒有退步?！碧J佳解釋。

“失誤也是不應該的！明天開始，那些青菜也不許種了?！卑趾苌鷼?。

“只有這時候你才知道管我?！彼龓缀跻蘖?，“平常你為什么不少打點牌，給我做做飯，檢查下我的作業呢！”

這些話讓爸愣住了?？粗盅劢堑陌櫦y，蘆佳一時有些后悔，但她依然把房門關上了。她一向成績優異，沒想到一次失誤，就沒有一個人愿意相信自己了，她躲在被窩里，越想眼淚越停不住。

“咱們還是少說話吧，免得對大家都不好?！碧J佳對許央說完，便一個人搬去了那間冷冰冰的出租屋。爸晚上會來陪她，可她的心情一直好不起來。她像是和誰賭氣一般，每天只是瘋狂背書，好讓自己忘掉一切煩惱。蘆佳有時在學?？匆娫S央，他和以前一樣沉默寡言，只有在籃球場上才會淡淡一笑。兩顆提早發芽的種子，也總有一天要各開各的花，各有各的心事。

期末考前的時間飛速過去了，蘆佳對自己很有信心，她像一個獲勝的女將軍那樣從考場走了出來。今晚不用復習了，自己能去哪里呢？灰蒙蒙的天空下，她就像一只徘徊不前的小鳥般迷茫。不知不覺，她推著單車，走到了鐵皮屋子前。

“??！”讓她驚訝的是，屋子兩旁的青菜全都不見了，光禿禿的，難看極了。

“小佳，考試辛苦了，快來吃飯吧?！卑终驹陂T前喊道。一碟用茶籽油炒的青菜，在餐桌上冒著熱氣，每一片翠綠的葉片都均勻地粘上了香噴噴的茶籽油。

“來，多吃點?！笨粗钟行┦肿銦o措地為自己夾菜的樣子，她突然心中一酸。

“爸，對不起?！彼吐曊f道。

“小佳，是爸爸不好，一次失誤算不了什么。我和許伯伯是好朋友，你和許央關系好一點也很自然?！卑值穆曇魪奈催@樣親切過，“那個孩子和他父母一樣厚道，經常過來給菜地澆水呢，前兩天我一起床發現菜地都空了，才知道是他摘了拿去菜場賣了。喏，這是他說給你的東西?！?/p>

“這是什么？”蘆佳疑惑地接過一個紙盒，打開，里面竟然是一些紙幣。

她放下筷子，抱緊紙盒向前跑著，風呼呼地在耳旁吹過，但她一點也不覺得冷?！霸S央，謝謝，我……我……”她氣喘吁吁地站在雜貨店前說道。

“專門來感謝我的？嗨，不用，咱倆誰跟誰??！”許央笑著抱臂站在收銀臺前，看著就和一個老成的生意人似的。

“我明天就準備回老家過年了?！痹S央穿著一件墨藍色毛衣，襯得他眼眸漆黑。

“什么？！”蘆佳嚇了一跳，“那，那你下學期還回來嗎？”

“當然回來了！盲盒賣得那么好?！痹S央不免失笑。

“對哦，哈哈，哈哈哈?！备糁鴶[滿了香煙和糖果的柜臺，他們看著彼此，開心極了。

春節的氣氛已經很濃，城市的街道兩旁掛著大紅燈籠，十字路口也有了賣對聯和窗花的攤販。蘆佳坐在摩托車的后座，摟緊了爸的腰，冷冽的風刮過，可她卻一點也不愿低頭，而是睜大了眼睛，快活地看著沿路的風景。再拐一個彎就到商場了，她要去挑一盒最漂亮的巧克力，里面的巧克力有榛子味，有蔓越莓味，還有妹妹最喜歡的草莓味。巧克力盒子的頂端會有一根最美麗的緞帶，那閃閃發光的緞帶，就像自己床頭的那只兔子玩偶一樣，會給妹妹帶來溫暖和幸福。

發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