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開生面的傳奇才女傳記

馮俊龍

天地出版社出版的“四川歷史名人叢書·傳記系列”之一《薛濤傳》，是四川大學錦城學院教授謝天開先生著作的一部記錄薛濤生平、再現中晚唐詩壇盛事、復活蜀地文化、別開生面的傳奇才女傳記。全書21 章（不包括薛濤年譜），章節標題均為類似詞牌的“三字令”，讓人耳目一新。這部傳記不僅用精煉語言全新塑造了薛濤這樣一位在中國文學史上不可或缺的才女，作品還通過細膩獨到的描摹刻畫，透露出人物的至情至性，再現了薛濤這位傳奇才女生活的唐時成都。

貌美情柔的傳奇才女

安史之亂后，大唐盛世逐漸衰退。薛濤就在這個時候，降生在陜西長安。父親薛勛是唐朝官員，正直敢言，調任成都，后在出使南詔國途中染疾暴亡。長在成都的陜西女子薛濤，此時已是亭亭玉立、滿腹才華的窈窕美女。薛勛一生只得一女，他猝死后，留下孤女寡婦，生活日艱。

好在薛濤雖是貌美女兒身，但其言行氣質、思想學識，都不是一般男兒可比。既幸運，同時又是不幸，曾被父親薛勛視為掌上明珠的薛濤，被執掌西南軍政大權的韋皋招去做了詩酒應酬、吟風弄月的“打工者”。

唐時官府，盛行官妓。嗓子好能唱歌的培訓成歌妓，身段好可以跳舞的培訓為舞妓，有音樂天賦能作詞譜曲的培訓為樂妓，有酒量能插科打諢陪人喝酒的培訓為飲妓，如此等等。薛濤8 歲能詩，玲瓏剔透，不僅能歌善舞，而且正值芳齡，貌美情柔，雖為官府歌舞團演員，但受人賞識，特別是經大唐炙手可熱的能臣韋皋力捧，薛濤在父亡之后，算是過上了一段相對安定的日子。

作為西川（治所在今成都）幕府歌舞團中著名的頭牌，薛濤與韋皋，以及一眾官吏要員、文人墨客之間的關系，謝天開教授用了兩個章節，以點帶面，提綱挈領勾畫出來。

讀者看到，20 歲的薛濤被45 歲的韋皋罰赴天寒地凍的松州（今松潘縣）。風華正茂的才女與年富力強的政要，從先前的魚游大海到如今的離恨絕然，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謝天開教授說是薛濤貿然穿戴校書郎官服，在娘娘節上顯擺，“玩得太出格了，壞了劍南西川節度署的規矩”（《薛濤傳》語，下同）。

過慣安逸舒適生活的才女薛濤，忽然從繁華富麗的天府成都，被罰到荒蕪凄涼的邊塞小城，落寞與恐懼齊至，彷徨和掙扎相伴。為拯救自己，年輕的薛濤用最擅長的方式，拿起筆，給韋皋寫下了情真意切、冷淚橫流的檢討書。這組讓后世人讀到哭的《十離詩》，促使韋皋再生憐香惜玉之心，薛濤得以離開松州，重回成都。

很快，韋皋暴亡，劉辟繼任，蜀地亂。薛濤以她對時勢的準確判斷，堅決不與劉辟同流合污。次年，西川權力樞紐迎來了能武不能文的高崇文。高崇文后，才華橫溢、相貌俊偉的新任西川節度使，武則天的曾侄孫武元衡，與38 歲的薛濤相遇。

武元衡比薛濤大12 歲，在政壇上混得風生水起，在文壇上也是久負盛名。武元衡對幕府中歌舞團翹楚、美女薛濤，肯定是樂于接近的。也許是薛濤請求，也許是武元衡愛憐，薛濤在這期間脫離了樂籍，不再做拿工資的歌舞團演員。

接下來，薛濤接受回成都探親的嚴綬介紹，遠赴東川梓州（今三臺縣），與來此出公差的元稹“相親”。元稹風流倜儻，相貌才華皆絕。更為重要的是，元稹比薛濤年輕11 歲。雖然是一個喪妻，一個未嫁，但都是才華冠頂的文壇聞人。元稹是進士出身、朝廷欽點獨立辦案的官員；薛濤是剛脫樂籍，未批“校書郎”、曾陪侍佐酒的官妓。一對郎才女貌，亦可詩書唱和的單身男女，看似可結為鴛鴦伴侶，實則有世俗、現實牽絆。他們以詩為橋，以字連心，一見鐘情，一念如故，共處3 個月。爾后，元稹娶新婦，薛濤斷癡心。

飽經風霜又敏慧絕倫的薛濤，是打不垮、壓不彎、碾不碎的女中豪杰。在1000 多年前的成都，脫籍之后的薛濤開辦私人工廠，專心一意制造聞名于世的寫詩專用紙“薛濤箋”。一代才女，從落籍樂府、在節度署打工為生的官妓，到開創企業、自我獨立的女強人，薛濤的人格魅力，也就在她的頑強拼搏中得到完善與重塑。

謝天開教授著作的《薛濤傳》，依據可以查實溯源的翔實資料，通過無數考證過的零碎細節，為今天的讀者再現了風華絕代的美女詩人薛濤。薛濤的才華與美貌，確實是她被世代文人墨客稱頌不已的理由，但她在男權社會的游刃有余，以及頑強獨立的品性，也許才是今天無數追求高質量、高品格生活的人們對其崇拜懷念的根本。

別開生面的文史百科

唐朝的社會風氣開化，源自大唐帝國的強盛國力。至情至性的風流唐人，更是給后世留下了無數引以為傲的文化瑰寶。謝天開著作的《薛濤傳》，不僅是薛濤的個人傳記，更是蜀地文化與中華文化的交融再現，一部記敘翔實、別開生面的文史百科全書。

薛濤展現的個人才華，不只是詩詞絕美，而且還有她的細心、悟性。韋皋、武元衡作為掌管一方軍政民事的要員，看中薛濤的才情、美貌、善解人意，無可厚非。但節度使向朝廷奏請讓一位“歌舞團員工”或“辦公室文字秘書”擔任“校書郎”職務，卻必須要有讓人信服的理由。畢竟，校書郎品階雖低，任職要求卻高。校書郎是唐代中央基層文官之一，官階自從九品下階到正九品上階。擔任校書郎官職，一般都是及第進士中的佼佼者，或科舉登科的“非常之才”。薛濤“非貢舉高第”，只是節度使推薦，就可任“校書郎”一職？結果在預料之中。

以薛濤的才能，“校讎典籍，訂正訛誤”肯定不在話下。謝天開在《薛濤傳》“銅鏡子”一章中，記述了有校書郎實職的段文昌相偕薛濤，于五月五端午在青羊肆買鏡的故事。薛濤在一面鏡子鐫刻的銘文“大樂富千秋萬歲宜酒食魚”中，發現其中少一“貴”字，這樣一個生活中的小細節，巧妙揭示出薛濤確有勝任校書郎的實力。

薛濤夢寐以求的校書郎職務為什么一再落空，作者謝天開沒有直接說明。讀者卻可從書中了解唐時官場現實，更為一代才女不但能寫詩作賦、解透人情世故，而且能用生花妙筆寫作枯燥公文、以女性特有的細膩隨時發現謬誤而贊嘆不已，同時為她的生不逢時扼腕嘆息。

在《薛濤傳》中，讀者還能看到唐朝對官妓的劃分與管理，薛濤作為樂妓前后的變化、對比，以及她為什么能成為“與男詩人平等唱和的女詩人”。薛濤愛竹，薛濤的性格像竹；她愛的元稹，似乎也愛竹。元稹筆下的竹，“凄風苦雨，悲悲傷傷”，薛濤笑他“太脆弱了”。在老年元稹和他的好友白居易眼中，他們“都感到了自己世俗的‘小，愈發敬佩西蜀女詩人薛濤了”。

年輕薛濤的夢想，是做校書郎；中年薛濤的追求，是與癡愛的元九郎（元?。┙Y為夫妻；年老的薛濤，終于平心靜氣，經營她的企業，寫作她的詩歌，制造她留給后世的傳奇。

可惜了一代才女，幸福的童年雖然撫慰了坎坷的一生，但心中永遠不能泯滅的是入籍之后，屢經人事，想以才情博取功名，終至成空。兜兜轉轉，滿身瘡痍，不但校書郎夢破，還落下無數是是非非。終于脫籍，兩袖輕舞，一腔豪情再投箋紙，方才通透。人生海海，一生風流，總要有人記得。

而《薛濤傳》所承載與薛濤緊密相關的遺跡故事，還遠不止此。唐朝官場升遷，不僅要靠實力，更要講究家道門戶、依靠科舉進仕。那么，唐朝成都是什么樣子？唐朝人穿衣戴帽有哪些講究？唐朝人節日如何聚會？唐朝人在成都喝什么酒？唐朝成都酒場應酬行令唱和都有哪些內容？唐朝成都在封建社會中處于什么樣的地位？

成都武擔山，在歷代成都地圖上都是顯赫標志，那么武擔山是不是“山”？武擔山在哪里？武擔山有什么來歷？唐朝的摩訶池風景如何？唐朝的鳳凰山究竟繁華與否？唐朝的新繁東湖又是什么樣子？唐朝的成都人喜歡栽種哪些花草樹木？唐朝的歌舞、音樂、繪畫如何？唐朝女子如何化妝？

還有，薛濤為什么要制作薛濤箋？薛濤箋是怎么制作出來的？薛濤箋有多少種顏色？薛濤箋的顏色是怎樣染上去的？唐朝及后世對薛濤有著怎樣的評論？

這些，都可以從謝天開的《薛濤傳》中找到答案。

語言精煉的學術評傳

讀謝天開《薛濤傳》，精煉的語言、輕快的節奏，總能讓人感受到一種愉悅的快感。炎熱的盛夏也由此變得有趣起來。

薛濤生活在成都，去世后也安葬在成都，應該算是真正的成都人。成都留下了薛濤一生的印跡。謝天開的《薛濤傳》，選用四川方言，不用翻譯，懂漢字的人都能明白其中意思。他以學術評傳的方式，給薛濤樹立了一座永遠的豐碑。這座豐碑的基石，是富含哲理的語言藝術。

享受父愛的薛濤，聽見父親薛勛那句答非所問的“人生的事情要等到存在之后，才曉得”，一定想不到韋皋在念完她寫的《罰赴邊有懷上韋相公（二首）》后，韋皋頷首捋著胡須，向左右點評道：“這小女子這盤曉得蛇是冷的，鍋兒是鐵打的了?！彼氩坏?，有正規編制的同事段文昌，對她的感覺是“當時就恍惚感覺到薛濤就是一面陽燧鏡，與她在一起，總是讓人興奮激動不已，快樂得很”。進入幕府，韋皋青史留名；被罰邊城，薛濤因是樂妓。究竟是“遇見韋皋是薛濤三生有緣”，還是“發現薛濤是韋皋三生有幸”？

年過不惑的薛濤，被嚴綬介紹去見元稹，在薛濤看來，也許是“相親”。但如果元薛真有糾葛，那恐怕是一場官場交際。正是如此，后來元稹一去不回，薛濤癡情難忘，怕是應了嚴綬那句“成都女子生來經老”。歲月如梭，青春總是在有希望的人心中盤旋蕩漾；激情逝去，才華終歸會遮蓋人生所有的孟浪遺憾。

謝天開不但善于運用幽默風趣而簡潔利落的語言描寫人物內心深處的思想，而且愿意用緩慢繁復的語調，刻畫描摹恰到好處的細節。薛濤見元稹之前，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畫眉；元稹再是風流不羈，也有利用“出公差辦私事”的忐忑?！盁o法壓制住內心欲望的呼喚”，元稹在內心“糾纏不已”時，忽然又想到“山高皇帝遠，核桃有隔隔，各了各。辦案歸辦案，見面歸見面，可以荷花出于污泥而不染”這樣意味深長的描繪，其實就是一位作家對人物心理的精心打磨。在這樣細致入微的描寫中，歷史人物身上的歲月塵埃被一一掃除，歷史的真實在細節的真實之中慢慢復活。

《薛濤傳》中的詩詞歌賦、人物事件，作者都詳細注明來源出處，基本可以核定查實。篇末所附“薛濤年譜”，把與薛濤同時代相關的人物、事件都逐一列舉，讀者不但可參考閱讀本書，而且可據此考證歷史真實。

“貓看多了鳥飛，也會長出翅膀?！边@是謝天開描寫薛濤學寫詩的心得體會。其實，這何嘗不是謝天開研究薛濤多年，對薛濤事跡深挖細掘，再通過合理想象進行延展的結果？

《薛濤傳》是對歷史人物非虛構的傳奇傳記。其中的“傳奇”，是謝天開復活了薛濤的一生，但事事又都有史實可以佐證?！皞饔洝笔腔谡鎸崥v史的學術思考，將傳世歷史與遺失歷史的恰當還原、巧妙結合的“非虛構”寫作。

《薛濤傳》展現出一位有血有肉有性格、有才有貌有思想、具有獨立人格的才女。薛濤在成都生活過的遺跡，至今仍吸引無數人前來瞻仰。相比于其他類似傳記，謝天開的《薛濤傳》更值得閱讀和研究。

（作者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