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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斜在鄉間的修辭

2023-10-15 21:09趙會寧
四川文學 2023年9期
關鍵詞:草兒炊煙露珠

□文/趙會寧

沿著西街口出得城來,只見被樓宇和嘈雜堵急了的大地正以洪流之態,向南、西、北三面急速漫開,又如漸次鋪開的氈,向天邊鋪去;目光扯著身體也平展展地向著平展展的大地生長。綠色在大地上站穩腳跟后,又扯長身子向著灰白邁進。只見綠浪翻滾,從四圍涌上來,涌進眼眶,涌進毛孔,涌入骨縫,涌入傾斜的心房,體內便有了一萬株玉米的拔節聲。這一切變化都在悄無聲息地進行著。悄無聲息的還有打開肢體的一條路,正被悄無聲息的兩堵城墻般對視的柳樹抬著跑,跑向了悄無聲息處。綠色流瀉,瀉得更是悄無聲息:向云巔上瀉,向大地的懷里瀉,向一個人的心里瀉。似乎,瀉不出一番別樣來便不罷休。

一個午后,一個人的時光慢慢傾斜,傾斜在鄉間巨大的詞場中,被一種全新的修辭慢慢修飾……

草從不寂寞

總覺得有那么幾棵草很笨,笨得專挑著堅硬而逼仄的縫隙生長。一副枯黃猥瑣的樣子不被人待見。風見了是不是躲著走,我不知曉,但若是有風,腳丫一定會告訴我,迎風的墻會告訴我,崖畔斜了肩的樹會告訴我。時光的長風里,誰的脊骨能永遠端挺呢?

村子里名字中帶“草”字的女人很多。她們人生的第一聲哭被一方土炕接住,模糊覺得炕就是母親;第一聲疼種在一方堅硬的土地上,又模糊覺得炕和母親不一樣;第一次扶著墻學走路,又模糊覺得墻像父親的背。走出窯洞,來到大地上,看到一株草上頂著一髻兒白花,特像母親看她時的笑,就進一步模糊覺得大地和母親會開花?;ㄒ婚_人便笑了,人一笑花也就開了。當春風鋪展身子漫向大地的時候,大地上都是花,一朵挨著一朵,相互碰一下,大地上到處都是笑。草換茬兒,這些名字中帶“草”字的女人長大后從一個村莊走到另一個村莊,還是一株草。草草的一生里,只知道扎根。一扎根,就扎出一條河來。四爺的女人是撿回來的,沒名沒姓,更不知道家鄉在哪里,四爺就給她起名“草兒”。草兒草兒,四爺叫了一輩子;草兒草兒,風柳村的大人們叫了一輩子;草兒草兒,我們這些孩子也叫了一輩子。村子里不敢生風,一生風,村子里到處都是草兒。初來乍到,草兒確實像一株生在石頭縫的草,活得很笨拙。四爺是個火爆子脾氣,往往一說二就打,打得草兒在地上打滾兒,壓倒了一片草。打完了,四爺走了,草兒起身,身下的草也起了身。草兒死后,她的墓碑上刻著“王府登科糟糠之墓”。我長大會識字時,跟著村里一幫男孩子像風一樣在田野里跑,經過墳塋時,會停下來看看墓碑,發現村莊里那些叫草兒的女人的墓碑上別說名字,就連姓氏也沒有。那一年,我們修家譜,竟然沒人知曉幾個奶奶的名字。哎,真是草草的一生??!

她們寂寞嗎?在風里,星子般密布的白色花兒似在點頭又似在搖頭。

一入伏,雨說來就來,從不打招呼。再厚的云,雨滴都能揀著縫隙落下來。樹蔭下睡覺的孩子有第三只眼。一滴睡迷糊的雨不小心一翻身,從云頭掉下來,恰巧被這只眼捕捉到,一個骨碌起身,搶先于云頭往回跑。孩子追著一片陽光跑,云追著孩子的頭頂跑,雨追著云的裙角跑。

此刻,草在竊笑,草在期盼。雨一旦落到地上,它就追著雨腳跑。

只管落下來,草從不避讓。草見了風就舞蹈,見了雨就清脆,見了陽光就腆起臉?;畹谜婧唵伟?!大人時時發著感慨。孩子才不管大人的話,躲不過云頭時,就任雨水淋下來。雨下著,孩子飲著雨水在長,草飲著雨水在長??p隙里長的那幾棵自是也不例外。把孩子當草養,有人這樣想著,有人也這樣做著。

在村里,和我年歲不差上下的孩子有二三十個,一個個被叫草兒的母親藏在心尖上,又一個個被當草養著。七八歲的時候,我們就在田野里跑、溝梁上跑、河道里跑,調皮的幾個還向樹上跑。樹上的鳥巢常常被我們幾個弄得底朝天,歸來的老鳥看到摔在地上的巢穴,一叫就是一個晚上。本來囫圇的夜都被叫碎了。

有一年冬天,少有下雪,村莊里到處都塵土飛揚。我們這些男孩聚集在大胡同里,把坍塌的矮墻當掩體,把廁所當碉堡,執起雞蛋大的胡幾塊(土坷垃)當子彈,發起了一場戰爭。打著打著,一方棄堡逃向田野,另一方就跟到田野繼續廝殺。田野里,風吼土塊飛,有幾塊胡幾塊不偏不倚落在幾個人的前額上,風里就有了一兩腔哭聲。我后腦勺有一塊少了頭發,聽姐姐說就是打胡幾仗落下的。其實我已經記不清了。等到吃晌午飯時,兩撥人聚在一起,你看看他,他看看你,都成了一個胡幾塊,禁不住就是一陣哈哈大笑。笑聲被風攜著撒在了村莊的各個角落?;氐郊依?,那些被我們叫母親的草兒們假裝生氣,掄起掃帚看似要下狠手,但當掃帚落到脊背上時,就變成了唰唰的清掃聲,偶爾還能聽到一兩聲掩鼻的嗤嗤笑聲。

草一茬,草兒們一茬。在村莊里,草有獨生的,但大多數都是扎堆生長。高低錯落,左右橫陳,偶爾也相互攀附,即是一個長到另一個的腳下,一個爬到另一個的肩上,一個掛到另一個的耳廓,相互之間似無虞。但村里的草兒們卻不這樣——個別在低處站慣了、站久了的,就極力想著何時能展展腰,只要逮著機會,就格外跋扈。同家二嫂就像一堆冰草中的蘆子草。起初,和誰都好,只要話匣子拉開,便手舞足蹈、聲情并茂地喋喋不休。不叫叔嬸,不開口;不叫姐妹,不開口;不堆滿笑臉,不開口,就這樣把根默默地扎在了村莊的四處。等到其他的草兒們警覺時,同二嫂已把村莊攪得風聲四起,她的嘴就是一片蘆子草的草葉,經常割得四鄰不安。我十三四歲的一天,剛剛放學回到村里,就聽到尖銳的叫罵聲裹在北風的鋒刃上,把一個村莊割得四處都是口子。細聽,仿佛是同二嫂嫌公婆對幾個兒子一碗水未端平。最近幾年叫罵聲少了,但一旦有,村莊的風里就滿是“驢錘子”“斷子絕孫”的詞條。同二嫂的嘴毒啊,村莊里確有斷子絕孫的。聽人說,同二嫂的兒子結婚近十年了,仍膝下無子。

到了城外,遍地是草。一簇一簇,一堆一堆,一片一片。若是云頭上吊下一根線來,草攀著線一定會長到天上。兒時在溝底才能見到的草,現在都長到了塬上。再高的山,草照樣能長到山尖。雨后的城外,草木為王。它們喝足了水,漫到墻根,攀住墻上的粗糙處,長到墻頭,順著屋檐就爬上了房頂。不久,就筑起了一座綠院子,順便也招來禽雀蟲蟻。幾只鳥兒隱在綠葉里,學著花開的樣子,叫一兩聲,一面墻上都是閃爍的光斑。草木借一場雨實現著自己的心事。不只是向高處長,還爬上土埂,漫過一塊荒地,下一個斜坡,向沙地里長。腳長在自己身上,想向哪兒生長就向哪兒生長。最有意思的可能要數溝里的草了。溝底的,抬頭仰望山腰的、山頂的,總想著有朝一日坐居高處。山上的,低頭俯視低凹處的、褶皺處的,總期望哪一天能睡一個安穩覺。彼此羨慕歸羨慕,但從不刻意。雨一來,它們都會抬頭迎著雨。

雨一旦落到大地上,就會被草領著跑。云上是生不住根的,所以草長到哪兒,雨就跟到哪兒。特別是未被束縛的草,一見雨就瘋了似的長。擠擠挨挨中,各是各的樣兒。藤蔓類的,需要攀附,蒿草就會給個肩膀。蕨類的,把地當床,四仰八叉躺下來抱著夢長。

獨長抑或群生,誰也未曾見草恣睢過、吵嚷過。草間的事情,有時一場風捋一捋就和諧了。開花與不開花是種子早就決定好了的,只要綠著,就是最大的快樂。

今年一開春,父親去了姐姐家,老宅被一把大鎖一鎖就是幾個月。人去了,人間的煙火就斷了,風都不會光顧。蜘蛛占據高空,四處結網,擋住蠅蟲。地上呢,草循著人的足跡長,一個院子就成了草的世界。緊貼地面的是苔蘚,把地縫彌合。高過腳踝的是車前草、蒲公英,零星的、扎堆的、地毯似的,鎖住泥土,不讓風把泥土帶走。齊腰的,便是蒿草了,站成人的模樣,守望窗口門洞。蜘蛛是不是去年的,我不知道,但這草絕對是去年的,甚至有些還是前年的。我清楚地記得,長在西北角的幾株被我砍斷了腳踝,爬上臺階的幾叢被我揪掉了須發。今年,它們又從原地長出來,一副不記仇的樣子,和蜘蛛替我看家護院。草來了,院子不寂寞。

其實,草也從未寂寞過,畢竟大地那么闊大,那么厚實。

露珠這個舞者

一到夏夜,天上的星星就少了。特別是一場雨后,天空被清洗,星星就更少了。當一輪圓月扶著樹梢爬上天空時,孩子們驚異地大呼起來:星星落在草葉上了!大人自是不會被孩子們打擾,穩坐在樹下、墻根,噙起煙管浸在黑暗中思忖著黑暗,煙霧扯成絲縷后,扭著腰肢曼舞。輕的東西,任何時候都不一定是輕的。此刻,煙霧攪動著大人的心潮。品咂黑色和煙霧,夜里有了一些新的東西。狗伏在大人的身旁,也故作深沉。大人不動,它不動,但黑暗是鎖不住孩子的。調皮的幾個早已靠近門口的菜地,仔細端詳起菜葉上的“星星”了。層層疊疊、遮遮掩掩,葉子為星星們營造著哲學氛圍。隱隱約約、星星點點,大地亦學會了辯證。一片菜地上,虛虛實實被隱喻著。閃爍,閃爍著閃爍的意趣。這里沒有言語,但透亮卻是相通的,亦如這三五個孩子,他們覺著露珠就是星星??匆谎?,他們的心也跟著亮起來。想進一步探個究竟的,早已把指尖伸向菜葉,輕輕一撥,密密麻麻的碎銀落下來,孩子們又是一呼。

雨后的早晨,草木被洗得透明,全是脆生生、明亮亮、光鮮鮮的。一夜工夫,全都脫了胎、換了骨。被洗的還有人間:牛羊的鈴鐺聲脆了;蟬鳴聲里的裂紋彌合了;炊煙一掃疲乏,裙角曼妙;孩子們的腳步穩了、輕了,笑聲比葉子還翠。草木的綠綠到大地的骨子里去了,就連一顆顆露珠都是綠的。這樣的時刻,風是不敢造次的,也不愿造次,一任露珠在草葉上恣睢。高居葉尖的,明眸遠眺;居于中部的,穩坐冥想;棲于葉柄的,朦朧半醒。個個都沉醉在綠色中難以自拔。

蜷縮久了的草可不會顧戀露珠的,一個懶腰,葉子抖了一下。高居葉尖的露珠半個身子就懸在空中,緊接著又是一個鯉魚打挺,回到了葉尖。驚慌失措中,踉踉蹌蹌稍稍站穩腳跟后,就屏息束手。時間久了,又是清亮亮的、脆生生的。冥想的,在葉子中部蕩起了秋千,稍稍驚慌后就愈加沉醉了。葉柄部的,這會兒徹底醒了過來,目光拐了一個又一個彎兒,想探個究竟。

陽光來了,草木都想著拔節,大人們的目光被青煙扯著拔節,露珠還是各站各的位,在彼此的舞臺上舞蹈著。直到謝幕,它們和登場時一樣:悄悄地來,悄悄地走,不帶走一片月光和云彩。

雨后,草葉里裝滿了一杯杯清酒,所以牛最貪戀雨后的草。那些年,父親趁著露珠還未醒過來,就夾了一把鐮刀尋嫩草。一片綠色的汪洋里,父親揮動著右臂緩緩前行。他的身后是一撮一撮擺放整齊的嫩草,如漣漪一樣。等我們起床時,鍘刀旁一捆嫩草被割回來,割回的還有一壇看不見的清酒。牛聞到升騰的酒味,早已按捺不住,極力地扯著韁繩,嘴角的涎水連成串。被露珠洗了的父親也便成了雨后一顆最大的露珠,只見他靠著墻壁蹲著,嘴角噙了一桿長煙鍋,深深地吸一口后,又若有所思地徐徐吐出來。雨洗后的清晨很干凈,煙青得純粹,一縷一縷慢條斯理地吟哦著只有村莊能懂的言辭。

一鍋煙畢,被露珠洗過的父親用清亮的嗓子吆喝著我們趕緊鍘草。鍘刀起落間,草斷了,草喂養了的人和牛卻將一顆一顆的露珠串聯成了一條汩汩的河,永遠脆生生地流著。

一聲蟬鳴起,我從回憶中醒來:蟬鳴竟如此清脆,它一定也被露珠洗過,揀著秋伏這個最后的時節奮力一鳴,是不是想暗示什么?

更深的沉思襲來:

母親也是一顆小露珠,一生從未走出過她的小院,總想著把她的小院也滋潤得青青翠翠。

大個子的母親走起路來自帶風聲,只可惜大半生被病痛折磨,她的腰沒直過,可我總覺得她的心里一直長著一棵鉆天楊,再大的風雪里都沒彎過。其實,加上老宅院子里母親親手栽的兩棵,共有三棵鉆天楊,一直把我們成長的目光捋得直直的。

父親一輩,親兄弟、堂兄弟算在一起共計六個,起初都生活在一個大地坑院里。分家另起爐灶后,一個院里也住了四家,只要一生火,四家的炊煙都交織在一起,鍋碗瓢盆的磕碰聲都交織在一起,吆喝雞狗的聲音都交織在一起,一條長洞子里,大人小孩的腳印也疊在了一起,但嫌隙也少不了。特別是妯娌間常常說著家長里短時忘不了夾槍帶棒,一個大院里就釀著一場風。每每這個時候,母親是最沉默的。一個心里種著一顆露珠的人怎能輕易懼怕一場酸雨呢?管好自己的嘴和腳,天地依舊敞亮,沒讀過書的母親說出了像草木一樣青翠的話。我們這些兄弟姐妹間難免不受大人影響,拌嘴打架的事情常常發生,致使一個院子里火藥味很濃。父親性子耿直,輕則一頓訓斥,重則就是一頓鞭打。這時候,母親眼里噙著淚珠,只是輕輕地說一句該長長記性了。到了暗夜,在朦朧的油燈下,我看到她的肩膀在抽動,被壓抑的哽咽聲清晰得像一枚釘子釘在夜里。母親喜歡露珠,常常說,你看露珠不管落在樹葉上、莊稼上、花瓣上,還是一根草葉的葉尖上,它一直都是亮晶晶的,它們生活得自在著呢。

我常常想:不識字、活得像一株草的母親,怎么就成了一個鄉村哲學家?

鳥兒吐翠

能否想象一下:

暮色的尾巴還殘留在天邊,地上一切事物都在沉睡中,寂靜覆蓋了整個黎明。此刻,在向日葵碩大的花盤上懸了一夜的一滴露珠順著排列有序的葵花籽的紋理流過,再沿著黃色花瓣的經脈流到尖上,又是一個高懸,然后突然自由落體,撞擊在一個玻璃一樣的湖面上……

想象即使長了翅膀也無法超越現實!

忙碌慣了的土地從不給自己留下閑暇,雨水充沛的時候,它會想方設法喚醒一些陳年舊種,允許它們頂破自己的肌膚,把一抹一抹綠色擎舉起來,然后隱身幕后靜聽拔節的聲音,就如那些勞碌慣了的莊稼漢一樣抓住時節,趕緊播種。等綠色漫開來時,他們蹲下身,背貼門墩,裝一鍋旱煙深深地咂著一口又一口,再慢慢地吐出來,在煙霧的誘惑里聽門前菜蔬開花的聲音……

供養了綠色、供養了人的土地時時營造出勝境:雨洗了夜晚,綠色向高空、四周逶迤,青翠潛入夢中,村莊長睡不醒。突然,一聲綠色的鳥鳴如乍現的皓月,把天地亮了一個渾圓,一塊沉睡的綠翡翠就碎了。一個曠野被一只鳥兒叫醒了,如一滴露珠叫醒了一座湖。

燕子冬去春來,它們戀舊又忘舊,只要去年的巢穴在,就修修補補,依然與舊友為鄰。若是巢穴沒了,它們似乎并不記仇,要么在舊址繼續筑新巢,要么重新選址再筑新巢。其實燕子的巢穴都是我們這些孩子因為好奇,想探個究竟而破壞的。特別是看到一窠筑在高高樹巔的巢時就非常羨慕,燕子竟然住在離白云最近的地方,它們會不會銜住白云的裙角呢?大人們常說高處不勝寒,難道燕子不知道?每年春天,看著燕子忙碌地銜來草葉、樹枝、泥巴這些人類最嗤之以鼻的東西筑巢,就想,巢穴能堅固嗎?

那些年,村里的人多數住在窯洞里。這些窯洞基本上都是背靠幾十米高的山或崖掘出來的。掘一孔窯不容易,短則一月,長則幾個月。要是想掘出一個有三五孔窯洞的院子,那就得三年五載。聽父親說,我們家的那座地坑四合院是兩代人花費了六年時間才掘成的。與燕子三五天用一具小小的尖喙筑一窠巢穴相比,人是不是很笨?進入夏季,見云就是雨,有些雨還帶著鏟子,經常把窯面上的土塊鏟下來。若逢到這樣的天氣,大人一晚上都睜大眼睛看水是不是漫到了門檻,支棱起耳朵聽雨是不是把窯壁沖塌了,我們則擔心的是樹杈上的那一窠鳥巢是不是被風刮跑了、吹散了。大清早雨停了,就胡亂地穿上衣服跑上了塬畔,疾步走到樹下,仰頭望向樹梢,結果發現鳥巢像生了根一樣依然穩穩地嵌在樹杈上,回頭時才發現鄰家的箍窯被雨水沖塌了。

人還不如一只鳥兒呢,我們這些孩子嘀咕著。這嘀咕聲又無意中被風聽見了,便傳到了村莊的角角落落。上了中學后,在第一堂歷史課上老師說人類最早就是住在樹上的。后來,人類漸漸強大,再不懼怕周遭的野獸,就從樹上下來嘗試著在陸地上掘穴而住。哦——原來鳥兒也是人類的師傅??粗墓扛G,我覺得人類可能是太急了,等不了鳥兒把銜在舌尖上最后秘密吐出來。

哪個孩子還沒有一個宏大的愿望呢,看著鳥兒逐著東南風跑,孩子們便逐著鳥跑,嘴里還不時地“咕咕”著。據說,這種鳥是望帝杜宇死后的化身。杜宇貴為皇帝,開明治國,當他看到丞相靈極力治水,使百姓安居樂業,便主動讓位給他。不久后,杜宇去世,化作杜鵑,日夜鳴叫,催春將福。做鳥狀飛奔的孩子是不管這些的,他們只知道他們樂了,炕頭的父母都是樂的,周圍的空氣都是甜的。風是最妙的推手,把天地間兩個尤物的聲音以水波的形狀向四周推開來。這聲音落座綠色的梢頭時,曠野愈加舒坦。

“咕咕咕——咕咕咕——”從一個樹梢飛到另一個樹梢,這信使樂此不疲,把黎明送到每一戶人家。很快,一個村莊的大門都開了,把綠色迎進來,又讓綠色化為煙,從煙囪口散出去。日子反反復復,青煙不急不躁,循著一條專屬的路在沉默中護佑著專屬的繁華。

麻雀是個癡者。季節有輪回,草木有榮枯,天氣有陰晴,麻雀卻從未離開過北方。曠野、村舍、田間,只要有空白的地方,它們會及時地補進來。一年中,大部分時間它們和人都居住在村莊里。人在屋檐下嘮嗑,麻雀三五一堆,站在枝頭慕著人樣話見聞。人起身,它們便散開。擋風的事,人經常干,風掉頭時,也出賣了人。麻雀的耳朵只有米粒大,但特別會聽風。風中有異常,絕對逃不過麻雀的耳朵。這不,一場熱烈而專注的討論才剛剛開始,嘰嘰喳喳的聲音黏滿枝頭,如一樹擠擠挨挨開得正活潑的碎花,突然間集體啞默,頭齊刷刷地向著同一個方向,眼睛骨碌骨碌地轉動著,翅膀緊裹身體,時刻做著起飛的準備。原來風把一只貼著蒿草潛入的狗的行蹤暴露了。

單飛,或者三五結伴而飛,抑或成百只集中群飛,荒涼的天空都是一幅水墨畫,空白留得恰到好處,特別是身形與聲音飄過的地方總會留下一串遐想。

向崖畔或者山里走,新奇的鳴叫會一腔接著一腔。一個八度不夠,就用兩個八度;一個節律單調,就用兩個節律;休止也用得不合常理。

這撒落曠野、山間的鳥鳴亦如這星星點點、簇簇團團、片片層層的綠色一樣存在得自如率性。其實,鳥鳴也在開花,給天空播種思想。這天地本來就是連襟啊。

睡在曠野,被綠色托著,從不用擔心天地會塌陷。吃著綠色的人,反過來被綠色所吃,就如土養人,也吃人一樣。曠野的寧靜被這種平衡永遠維持著。

跑累的孩子坐在高高的墻垛上望天上的云,數地上的綠。他們的手指點一處,一處的云便白了十分,一處的綠便深了十分。他們也數鳥鳴,有時更會撿拾鳥鳴。聚起來時,和綠一樣,都是脆生生的。

如今,村莊僅僅是老人和鳥兒的天堂。

土地和炊煙終年忙碌著

有炊煙的地方就有人家。人家屋頂上升起一綹兒炊煙,每一個日子都是活的。有炊煙的地方,土地就不會閑著。土地上長草木,長莊稼,長人,更長炊煙。

土地和炊煙是兄弟,打壞了骨頭,也連著筋。

母親在的日子,我家的炊煙從未斷過。草兒們在的日子,風柳村的炊煙像草木一樣向天上長,長成了炊煙的叢林。

日子潮濕,村莊潮濕,母親和村里叫草兒的婦女更潮濕。炊煙涌滿窯洞,只聽得母親連續的咳嗽從濃濃的煙中擠出來,散漫整個院子。一個院子連著一個院子,都是咳嗽聲。一個潮濕的大清早,咳嗽聲就在風柳村的土地上冒尖。

麥子一天一天搭了色,布谷鳥不停地在空中扔下“算黃算收、算黃算收”,父親和村里的壯年男人都去陜西割麥子了,天卻漏了底,一場連陰雨鋪天蓋地而來。

灶膛里沒了干燥的柴火,漚出來的盡是煙,外面的濕氣又擁堵門窗,炊煙全被鎖在窯洞里,母親就在煙中艱難地做著早飯。只有當一股風旋得樹葉啪啪響時,煙才扯一扯身子,從門里、窗戶里散出來,再飄到窯腦上。飯做熟了,母親卻涕泗橫流,沾滿了灰的臉上溝壑交錯。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天亮了些許,雨聲由淅淅瀝瀝變成了滴滴答答。母親上了窯腦,站在窯腦的高臺上看了又看,目光隨著搭了色的麥子滑向了無邊的田野。風柳村那些叫草兒的婦女和母親一樣都在眺望。眺望后她們祈愿天趕快放晴,她們的男人就能趕幾個好場,掙足玉米地里追肥的錢,還有一家人一年的口糧就靠這幾畝麥子,千萬別讓雨淋出了芽。

找出木杈、木锨,撣撣上面的灰塵;取下掛在墻上的牛轡頭,把被蟲子噬掉的地方修一修;趁雨停了,拿起鋤頭刮一刮窯腦,等大水退去后,牛套了碌碡趕緊整飭整飭碾麥場。

母親眼里藏滿了憂郁,但卻有條不紊地把日子向前推著。父親有一輛加重飛鴿牌自行車,割麥走時就騎著它,鈴子聲在胡同里留下了一串串省略號。其實,每年這個時候,鈴子聲都會從村莊的四處升起來,然后聚集在大路上,像一條河流一樣流向關中腹地。風柳村里,母親和那些叫草兒的婦女既做著女人又做著男人。男人們走得再遠,她們都不做撂荒土地的事。土地是家的根,一縷一縷的炊煙是這根上長出的最旺的莊稼,母親和草兒們怎么會不知道呢?

但撂荒土地的事,都是人干的,風柳村里有好幾塊地就荒了一年又一年,土地就借風、借雨、借鳥兒、借人的腳步把籽種帶過來,然后自己打理,除過秕子、壞死的種子,爭取都讓每一顆種子發芽。就這樣,一步一步向遠處長,長出一坨一坨的綠,漫出一片一片的灘,以遮蔽內里的惶恐。這時候,種子是無需挑揀的。莊稼是命,草是命,樹是命,苔蘚也是命,挑三揀四沒理由,所以一片撂荒的土地里什么都有。低、中、高,三個維度三種境界,彼此相依,又互不干擾。草木界從未生過互毆事件。

時間長了,土地能掂量清誰對它好。好了,土地也知道知恩圖報。

公路一頭向西扎進去,引得車輛也匆忙地扎著,道路兩旁的房屋習慣了迎來送往,都淡然地臥著。房前屋后方方正正的土地上末一茬辣子花素樸地開著,呼嘯的車流聲并沒有叨擾它們做夢。茄子碩大的果實在葉子間閃爍。蘿卜撥開地皮,四片葉子向四下撐開。柿子樹上,肥厚的葉子將青色的果實遮住,不肯示于人。金秋還早,結局尚無定論干啥要那么著急呢。該急的時候,絕不拖延;該緩的時候,絕不毛躁,土地掌握著火候,節氣掌握著火候。玉米尺八高,十天半月不見長高一二寸,但一場雨后,就噌噌地向天上躥。蟬聲有多熱烈,拔節的聲音就有多熱烈。

“誰撂荒土地一日,我就撂荒他的肚子一月!”父親和四叔不止一次聲情并茂地翻版著爺爺的原話。父親今年八秩又四,生活已無法自理,但含糊不清的語言里時常會夾雜著“地……地荒了”。四叔生在土里,長在土里,土把他扛了一輩子,他也把土扛了一輩子。土懂他,他懂土,八秩高齡至今還是打理土地的一把好手。我家門前的兩塊土地被他打理得生機勃勃。屋后一塊被我撂荒了一年,他心疼,向我要走了。經一個月的整理,雜草叢生的荒地長出了疏密有致的紫蘇。他還在埂畔點了葫蘆,屈曲的藤蔓上如今開滿了黃色的圓筒狀的花,有幾個花蒂上已坐住了拳頭般大小的青色葫蘆。

土地揀人,像四叔這樣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土地就和他們親。鄰家大哥墩而胖,說話甕聲甕氣,但手腳與心思絕不毛糙,房子東邊的一方土地種滿了各種蔬菜。土地挑時,蔬菜更挑時,拿捏好了時分,黃土四季就不會虧人。胖大哥是春菠敗了,換秋菠,早蘿卜敗了,換晚蘿卜,白菜一直能吃到立冬。特別是一場冬雪后,白菜才翠得饞人。人不閑,土地也不閑,日子才不會空,他們有他們自己的哲學。

村莊里,高過土地的是莊稼,高過莊稼的是房屋,高過房屋的是煙囪,高過煙囪的除了天空,就是炊煙。一縷一縷炊煙提著房屋的脊梁向高處長。站在云巔向下看,炊煙如繩索,牢牢地系在房子上,一副生怕房子跑掉的樣子。小時候,迷路了,就向著炊煙升起的地方跑。邊跑邊嗅,嗅出熟悉的味道時,母親已在村口呼喚了。細心點的,常將自家的炊煙和別人家的比,一比就比出了玄妙,自家炊煙的不同之處就在心里生了根。日后,走得再遠,也不會迷路。

村莊的高臺上有村莊的全貌,有家家戶戶炊煙的樣子,有遠方,有天空的云助生的想象。我們這些孩子常去,高臺便被磨得明光明光。久而久之,閉了眼,我們都知道誰家在哪兒。風把炊煙捎來時,閉著眼睛一嗅,就知道那是誰家的。一年四季,一有空就回來。來一回,百十個煙囪杵著,百十個煙囪口冒著百十炷炊煙。煙囪一年四季從未停止過呼吸。曠野之上,風從四面八方吹來,但炊煙和屋舍一直不離不棄。

燕子戀舊,秋去春回時,閉了眼都能飛到昔日的檐下。它是循著一種久別的味道來的。這味道就是主人家炊煙的味道。繞著主人家的屋頂不知飛了多少回,主人家炊煙的樣子也是爛熟于心。即使身處千里之外,它都能聽到熟悉的召喚,但我們總覺得炊煙沒心沒肺,一年四季就一個樣兒。這么專注,是想鏤刻什么,還是想播種什么,猜測的時候,一縷縷炊煙就在心里生了根。

母親在世時,愛做疙瘩面。她好這一口,到了我們,也好上了這一口。一到春季,四處掐一把嫩苜蓿芽,做一鍋疙瘩,剝兩根鮮蔥,炒好蔥花炒湯,剛拿起電話時,我們已到了門口?!澳銈儽亲诱婕?!”母親笑著說?!笆悄龅母泶衩媸镲h香——”我們嘻嘻著回應一句,便端起了碗狼吞虎咽起來。如今,熟悉的味道還在,但勁道的疙瘩面已不再等候我們。

飛快的車輪卷起的風越來越烈,村莊里的煙囪曾寂寞了一段時間。寂寞的那段時間里,曠野上都少了燕子和麻雀,但夏收、秋收季節,布谷鳥依然叫得執著。如今,村里的小路上,孩子的歡笑聲漸漸多了起來,禽雀們也逐著笑聲飛過來。一到黃昏,雀鳴,孩子跑,大人吆喝,好生熱鬧。煙囪越來越忙碌,吐出的炊煙也在村莊上空歡快地舞蹈者。

確實,有炊煙的地方才有村莊,炊煙是村莊的碑,也該給母親的墳頭立座碑了,到時我一定要寫全母親的名字。

人氣定是綠色的

風閑散,村莊閑散,村莊里的樹木、房子、鳥雀也閑散。村莊仄歪在大地的臂彎里,三五處房子仄歪在村莊的一隅,樹木扎堆也罷,獨生也罷,總黏在房子旁側。鳥巢騎在樹杈上,一騎就把時間騎老了。

小店就在村子的入口處,茅屋變成瓦房,瓦房變成平房。沒變的是對面水井的水甘甜了幾十年,現在依然甘甜,沒變的是劉四叔的笑,嘴角微微一翹,眼角蹙起幾道壑。幾十年來,水井里的水從壑里流出,繞過小店的墻角,流進了村莊的肌理。

農閑、暖冬,三五人從村莊的肋間走出來,向小店門口的柿子樹下移動。樹上有柿子沒柿子、柿子綠著紅著,那是柿子樹的事情,那是季節的事情,下棋的人只愿意被樹的影子牽著走過黃昏。村口,劉四叔在、小店在、棋盤在,村口就永遠亮著一盞燈。

柿子樹綠了,枯了,人從未間斷過。

青柿子露頭,紅柿子點亮燈籠,棋盤上的廝殺從未間斷過。

啪啪聲起,啪啪聲落,輸贏間哈哈的笑聲從未間斷過。

公路上,車來車往,車輪裹起的風只在柏油路上來回跑。拇指粗、手腕粗、臂膊粗,柿子樹愈站愈穩。陽光透過樹葉,跳躍的光斑舞蹈在地上,舞蹈在棋盤上,舞蹈在下棋人的背上,但總有那么幾斑斜覷著陷入沉思狀。商店門口的黃昏從未褪過色。

過了公路,向南眺望:曠野里,莊稼擺弄畫筆,盡管一年四季五彩紛呈,但底色總是綠的。春,綠冒出尖,先把大地綠了。夏,綠從田野涌過來,把村莊染綠。秋,綠被斂進果實。冬,天地昏黃,果實把綠吐出來,染著肚皮,染著村莊。

這么久了,人不綠嗎?

“入底炮、入底炮,再動車!”李大夫邊說邊彎腰伸手把炮由炮位上直接推到了黑方右邊的馬位上,沒等到對方動子,他又拿起河沿8位上的車準備平移到4位。

這時,樹把風沒囚住,一股跑出來,擾得樹葉不安穩了,你推我擠里,一陣笑聲四起。

老倔頭王根脖子一伸,紅著臉訓道:“哎呀,你手怎么那么長,別動我的棋子!”說著就從李大夫手中奪回了棋子。這時,脖子上的血管暴起來,似一條蚯蚓在蠕動。

斜覷久了的光斑這時也展了展腰,老倔頭王根的額上就有了晃動,奪回棋子的他笑了笑。

劉工劉清不緊不慢地說道:“那有個啥棋嘛,我倒一個相,啥問題都沒有了!”說著就緩緩地收相起相。陽光穿過柿子樹的葉子,一個光斑正好落在他的右太陽穴上。

坐在劉工右邊的張強鄭重地提醒道:“小心槽馬,兩步就可以到位,車應8進4,提上來放到自己河沿上!”邊說邊用沒有手掌的手腕去撥動棋子。

司機白師白軍提著一杯茶邊左顧右盼邊從馬路對面向商店門口走過來。人未到,就已經戲謔李大夫了?!澳阊?,看棋一直看個半步棋,偶爾贏一半次,還賣派自己棋藝高,你讓開,我給你教兩盤!”

劉總管劉杰一直站在眾人身后沉默不語,仔細觀看著整個棋局的動向,偶爾瞅向李大夫,嘴角微微一咧,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近八十歲的劉四叔坐在馬扎上偶爾看看馬路上的行人,偶爾看看棋攤,偶爾和熟人打一聲招呼。坐久了,便起身湊向棋攤,指點幾語,還不忘折進自家小店給站著的人拿板凳。

柿子樹把黃昏拉長,又把黃昏聚成團兒,黃昏的腳步被柿子樹寸著,走得很快,也很慢。它的影子由墻壁移到了地上,由遠處移到近處,顏色也由濃變淡。每一點變化都精準地鏤刻出時光的位移。下棋的人幾盤棋下下來,月亮已上了柳梢頭。只聽得噼里啪啦歸攏棋子的聲音、收拾板凳的聲音、起身的吭哧聲夾雜在一起。不久,嘻嘻哈哈里相互拍拍肩膀一哄而散——這里是男人們的世界,他們的身后還有另一片世界,正被母親和那些叫草兒的婦女守候著、耕耘者。該升火燒炕了,一縷一縷炊煙從一個一個院子里升起來,沿著村莊的道路彌散開來。青煙籠著的村莊里,一棵一棵的草俯身背著大地在走。

曠野暗了下來,柿子樹愈加靜穆。玉米地里,蟲鳴聲升起來。短吟輕唱里,墨綠色循著節奏氤氳開來。不久,綠色便穩穩地坐上了村莊這個大棋盤。

此刻,萬物歸位,一切剛好。

夜拔節了。這拔節的聲音只有綠色聽得懂,它涌過來,把傾斜的心房慢慢扶起、喂養、矯正。鐘擺的錚錚聲重新響起。錚錚聲里,蟲鳴順著時光生長,一個人順著時光歸位。

一場新的傾斜又悄悄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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