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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中人

2024-01-20 10:54孫曉燕
清明 2024年1期
關鍵詞:二娘戲服小玉

孫曉燕

說起俞二娘可能許多人不知道,要是說起那個巨胸的俞裁縫,鎮子里就沒有人不知道了。

俞二娘在街邊支了個流動的攤子,不管天晴下雨,都會在頭頂上撐開一把大傘。她脖子上掛著皮尺、手里拿著剪刀給人縫制衣服,生意還算說得過去??臻e的時候,她就躲在傘下東張西望,像一只在巨大的蘑菇下左顧右盼的兔子。后來網店興起,來縫紉攤的顧客就少了,俞二娘只能做些換拉鏈、裁褲邊、修改服裝尺寸的瑣碎活。這兩年,遇到需要踩縫紉機的時候,她就把胸部抬起來放在縫紉機上,像在胸前圍了一個大沙包。有客人來送活兒,改褲腿或是換拉鏈,她也不站起來。一些女人看見她一只腳踩縫紉機,胸部跟著劇烈震顫,上下拍打,便指著自己干癟的前胸,跟她開玩笑說:“是不是因為男人使用得法?”俞二娘這時就會激動得啐一口:“呸,氣的!”

前些天,她渾身沒勁,要到診所輸液,腳上那雙鞋卻壞了,就打電話,讓男人出車時順路給她送雙鞋??匆娔腥烁熘C夾著一個鞋盒子進來,她心里高興。這是他第一次給她買東西。打開鞋盒子,一端詳,不男不女看不出個式樣。她想著反正是便宜貨,能穿就行了。兩只腳蹬進鞋里,站起來一邁步,鞋就往下掉。俞二娘歪著頭問:“你這是給我買的多大的鞋?”“三十九碼?!薄拔胰叽a腳你給我買三十九碼鞋?”俞二娘眉毛一高一低瞥著男人。

男人說:“大一點怕什么,可以當拖鞋穿嘛?!庇岫锿χ笮卮翥读艘粫?,覺得自己的婚姻就和這雙鞋差不多,拖拖拉拉的。

也只能這樣了,過了大半輩子,拖拖拉拉過吧。俞二娘讓男人出去買點吃的。她從早上就在診所輸液,飯都沒吃。男人到門口面館要了兩碗面。老板端來面,俞二娘一看碗里紅色的辣椒片就生了氣:“醫生讓吃清淡的,你怎么讓放辣椒?”男人說:“我嘗了,微辣,沒關系的?!庇岫镔€氣說:“你什么都湊合,一輩子就是湊合,我不吃!”她一只手舉著輸液瓶,一只手把從家里帶來的馓子拿出來用開水燙了燙,眼淚也跟著流下來。正準備吃,男人卻將面碗往她面前一放:“辣椒我都吃了,一點都不辣?!庇岫镉謥須饬耍骸爸匦沦I一碗,又怎么樣呢?”男人說:“你試下啊,真的不辣?!?/p>

就是這樣的男人,把她的胸氣大了。結婚三十年來,她的胸一天比一天大。她對著鏡子打量自己,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兩頰松弛,年輕時表情豐富的薄嘴唇耷拉下來。

俞二娘年輕時候漂亮,還喜歡唱戲。她父親在村里辦了一個草臺戲班子,方圓幾十里的村子都知道他們的名聲,有紅白喜事多請他們去唱戲。她姐俞大娘學了戲。俞二娘也愛唱戲,父親卻不讓她學,要她去學裁縫,但她還是經常往戲班子里跑。

戲班子里一個叫張武的,總是用俏皮話逗得她咯咯笑。

張武唱《還魂記》,唱得好,村里的人都愛聽。那一年俞二娘跟姐姐俞大娘鬧了矛盾。姐姐有個蝴蝶發夾,夾在馬尾上,走動起來,蝴蝶的翅膀上下扇動。俞二娘趁姐姐睡著的時候戴上這個發夾,對著鏡子左照照右照照,喜歡得不行。早上起來,姐姐發現發夾被動過了,還掉了幾個亮片片,就很不高興。姐姐把發夾戴在自己頭上,不讓她碰了;若是摘下來,就鎖到箱子里。俞二娘為了這件事整天黑著臉。馬上就過年了,她心里就是高興不起來。那天張武進了城,到晚上才回來。吃過晚飯,他把她叫到外面,遞給她一個小盒子。她打開,驚叫了一聲,是一個蝴蝶發夾,跟姐姐的一模一樣。

這只發夾,俞二娘戴了很多年,一直到婚后還戴著。一天,俞二娘出攤的時候,天陰沉下來,還起了風。她正在等一個取活兒的主顧,那人一直沒來。其他的攤位都收攤了,她還在等。風刮得猛了,雨馬上也要來了。她打電話讓男人給她送雨具來,男人說正送一個客人呢,趕不回來。眼看就要下雨了,她把收的活兒,跟客人沒有取走的活兒,裹在一個大包裹里,放在縫紉機上。風刮得很大,接著雨就下猛了。她推著縫紉機,護著那個大包裹,在風雨中搖搖晃晃??p紉機幾次歪斜了,她連忙用腿支住。她腦后的蝴蝶發夾,不知道什么時候丟了。

俞二娘有時想起《還魂記》,就打開手機伴奏,對著鏡子唱起來。聲音有些嘶啞,唱到高處嗓音像是劈開了:

夢回鶯囀

亂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盡沉煙

拋殘繡線

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唱完一段,她感嘆一聲,杜麗娘追求夢中情人,到底美夢成真!

中午跟男人坐在自家門洞子里吃飯,男人低頭嚼著花生喝小酒,濃密的頭發像氈片一樣,散亂地貼在額頭。男人這幾年蹬三輪車拉客,每天收工都喝一杯。他穿著深色上衣,一只卷起的褲腿沒有放下,人也是深色的,像是他心里壓了很重的東西。

俞二娘近來肝火很旺,看著男人喝酒,嘴上發出嘖嘖的聲音,她知道他已經把吵架的事忘了。她覺得兩個人吵架沒什么,但吵過架男人就像沒事人一樣,讓她受不了。見男人陶醉地咂著酒,她就想刺激他:“你兒子要帶女朋友回來,是個在飯店端盤子的?!蹦腥说亩鶆恿藙?,低著頭問:“以前那個呢?”“以前那個我不同意,有個后爹。誰想到這個還不如那個,那個好歹還是個大學生?!彼醚劢橇盟麕紫?。男人站起身說了句:“我早說不讓你管,你非要管!”說完踩著鞋跟重重地走了出去。

俞二娘狠狠瞪了一眼男人的背影,罵道:“沒有一件事上心的,兒子的事當爹的也不管管?!?/p>

要說這一家的日子,也全靠俞二娘過得精細。前面三間低矮的房子,俞二娘跟男人各住一間;另外一間,兒子回來??;后面五間房是套在一起的,房子也新,租給陪讀的家長。

俞二娘過日子仔細是出了名的,家里的舊報紙不必說,就連牛奶盒子、藥盒子,她都要收得整整齊齊,然后賣給收廢品的。她嫌附近的廢品回收點出價太低,就把廢品捆扎好,放在自行車后架上,一只手扶著車把,一只手扶著那捆廢品,到出價合理的回收點去。

疫情時斷時續,俞二娘家的兩個房客要減房租,男人的三輪車也被禁止拉客,主路不敢上,偷偷摸摸地,一天掙不到二兩酒錢。

男人每次出車回來,俞二娘都會問掙了多少,拿來我存上,給兒子娶媳婦用。女人把錢管得死死的,男人對這件事很不滿。俞二娘總覺得男人藏著掖著,就讓男人改用手機掃碼收費,這樣男人掙多少錢,她就一清二楚了。不過男人也有對付她的辦法,如果客人有現金,他就不讓掃碼了,收到現金就買煙買酒。

俞二娘跟男人生氣時感到胸前那兩坨有些疼,越是跟男人生氣,那兩坨越腫脹。她用手捂著胸跟男人說:“我這里有點疼?!彼徽f話。她又說了一遍。他甩了一句:“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又摸不到!”俞二娘倒是笑了,男人總算說了一句有味道的話。他確實是摸不到。

沒有人的時候,她就拿出鏡子,端詳自己的胸部。來裁縫攤的女人,沒有像她這樣大胸的。她自己縫制的胸衣,把胸部勒得緊緊的,走起路來還是一顛一顛,引來許多嘲笑,自己也覺得丟人。

她嘆口氣,把鏡子放回去,繼續顛著大胸噠噠噠噠踩縫紉機。

周末,男人提了菜回來,因為兒子要帶女朋友回家。俞二娘卻沒有太多熱情。這是兒子的第三個女朋友了,前兩次,她都不同意。這次兒子找了一個飯店的服務員,更是讓她看不上眼。兒子是大學本科畢業,在市里的單位上班,她想兒子應該找個般配的女朋友。男人卻不以為然,說家里也不是有金山銀山,為什么要如此挑剔?

兒子是自己回來的,他怕跟以前一樣,帶女朋友回來俞二娘不同意。他跟俞二娘說,新女朋友叫小玉,人很好。他去吃飯把包丟在飯店,身份證、銀行卡都在里面。他回去找,本來沒抱希望,誰知這個叫小玉的姑娘當即就把錢包還給了他。從這以后,兒子就經常去那家飯店。這就是緣分。兒子說,小玉家里條件不好,上完了高中就沒有讀下去。她出來打工,還要供弟弟上學。

俞二娘被這些話刺激了,連連搖頭,怎么能找個高中畢業、家庭條件不好的媳婦?她說:“光你喜歡不行,得我同意?!?/p>

“當初您就反對,現在又反對!”

“我反對有我反對的道理。好姑娘有的是,這事不能著急。上次聽你說她屬牛,我找算命的看了,說屬馬的跟屬牛的不相配,自古白馬怕青牛?!?/p>

兒子說:“這都什么時代了,還信這個?”

俞二娘說:“我是為了你好,你就不能聽聽我的?”

兒子這頓飯吃得不高興,俞二娘也不高興。她是想讓兒子找個對他有幫助的媳婦,兒子怎么就不理解她呢。唉!自己當年不也不聽父母的話嗎?

兒子走后,俞二娘感覺頭暈,胸部也疼,就到鎮上的診所看醫生。醫生說要住院檢查。男人也著急了,蹬著三輪車把她送到市里大醫院。

俞二娘做了檢查。醫生拿著報告單,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對俞二娘說:“沒有什么大問題,你再做個檢查?!蹦腥艘?,醫生對男人說:“你就不要去了。她拿到檢查單還要回來呢?!庇岫锍鋈ズ?,醫生又對男人說:“把你留下來,是想告訴你真實的病情……”俞二娘走出診室,想起沒有問醫生檢查室在幾樓,又折回來,恰巧聽見這一句:“……病灶在胸部,已經轉移了,前期治療要十幾萬,后面也許二三十萬都不夠?!?/p>

回到家,俞二娘沒有說破自己的病情,反而顯得很冷靜。她站在鏡子前,仔細打量鏡中的自己,胸部那兩坨肉裝滿了毒氣,毒氣已經擴散到了全身。她艱難地把醫生給的藥片吞進肚里。

男人自從知道了俞二娘的病,像是變了一個人,小酒也不喝了,頭上氈子一樣的頭發更厚實了。男人給俞二娘做好了飯。結婚三十年,他第一次做飯。俞二娘端起碗想,男人對自己這樣好,可是她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她心底涌起一股悲涼,把飯塞進嘴里,哽咽地哭泣起來。眼淚順著面頰流下來,滴在碗里。男人看她那樣,也端著碗,流下眼淚。

俞二娘找了中醫,開了藥,但是疼痛沒減輕,人也一天比一天憔悴。

俞二娘添了愛哭的毛病??腿藖硇薷囊路?,她找不到合適的線要哭;客人催促能不能早點兒交活,她也要哭。還有一件事,她跟以前不一樣了。俞二娘不像以前那樣較真了,兒子的事就隨他去吧。

俞二娘同意兒子領證,但是心里還是有個疙瘩。她沒有給小玉辦婚禮,不過小玉很會來事,總跟在俞二娘身后問東問西。這讓俞二娘心里好受了些。

舊歷六月初六這天,小玉幫著婆婆把一個褪了漆的雕有青龍紅鳳的老箱子搬到院子里。

俞二娘拖著重重的病軀,打開箱子,里面都是手工刺繡的老戲服。衣服雖然舊了,以前的光澤還在。小玉好奇地湊過來看,俞二娘捧出一件戲服說:“這種緞面的戲服不能洗,穿完用酒精噴一噴,還要曬一曬?!?/p>

俞二娘讓小玉把箱子里的衣服都拿出來,掛在一條長繩上。俞二娘抬著胸,很費力地拍打著那些戲服說:“想當年,我們戲班子可紅火了!最興盛的時候有二十多人,戲服有四十多件,能演好多戲。我最喜歡的戲是《還魂記》?!毙∮駟枺骸澳輵騿??”“我在劇團里幫忙,負責服裝道具?!?/p>

“我聽我媽說過,那時的農村沒有電視,一說哪天有大戲,村民們都緊著吃飯,自帶板凳馬扎到大戲臺,就為搶個好位置看戲。樹杈上、墻頭上,都是人?!毙∮褚才拇蛑路岫镎f話,一會兒找不到俞二娘了,原來她鉆到繩子的另一側去了。一提到戲,婆婆就變得靈活輕盈了。

俞二娘在繩子另一側說:“那時從秋收結束,我爸就帶著大伙排練、對詞兒,過年的時候,我們要去好幾個村子搭臺唱戲。我爸說不是要賺鄉親的錢,就是大家伙兒圖個熱鬧,討個年節的喜慶勁兒?!?/p>

小玉問:“戲服每年都要曬嗎?”

俞二娘喘著氣說:“戲服不能洗,只能晾,每年的這一天都要曬戲服?!?/p>

俞二娘說著聲調有些變了:“我們班子里有個叫張武的。他剛來的時候,黑瘦黑瘦的,我爸讓他打雜、跑龍套??墒菦]過多久,你猜怎么著?唱、念、做、打,人家樣樣都會了。大家也對他另眼相看。我跟別人學的用冰糖水掃臉,化出來的戲妝均勻透亮,不掉粉不油膩。我給他化妝,他這個能人反倒夸我聰明能干?!?/p>

娘倆忙了一會兒,俞二娘感覺累了。她慢慢挪動幾步走進屋子,小玉也跟著進去。俞二娘愛面子,后排租出去的幾間房收拾得一塵不染,自己住的這三間房子卻有些潮濕,空氣也是渾濁的,像是夾雜著許多可疑的成分。

小玉讓俞二娘坐到床上休息,俞二娘靠在床頭,想起往事,不由得唱了起來。她眼前似乎看見一位書生,豐姿俊彥,弱冠之年,在園中折得一枝柳……

俞二娘唱到情深處,突然身體往前一撲,倒了下去。小玉跑過來,給她翻過身,看見她牙關咬緊,已經不省人事。小玉慌了,趕緊拿水來灌到俞二娘嘴里。過了一會兒,俞二娘才慢慢緩過來,睜開眼睛。

男人這些日子總是不放心俞二娘,出車的時候心里不踏實,像是有什么事情。他轉了一會兒就回來了,進門看見院子里曬的長長短短的戲服,就厭煩地說:“這一院子花紅柳綠的,沒見你穿過,總曬這些!”小玉告訴他,婆婆剛才暈過去了。男人立馬又變得滿臉關切。他跟俞二娘商量:“你找的中醫不中用,咱到大醫院去看看?”俞二娘低著頭說:“吃過飯,你出你的車,一天好幾十塊呢,耽擱不起?!庇终f:“病去如抽絲,再吃一段時間的藥,會好的?!?/p>

男人有些顫抖地說:“我以后晚點回來,多掙些錢。再說,還有別的辦法。我煙戒了,酒也戒了。你去看病,別考慮錢?!?/p>

俞二娘說:“小小的老百姓,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有多大的意思?我娘家村一個老板的爹,奔天津到北京,轉了好幾家大醫院,花掉一大把鈔票,最后也沒有把命保下來。家里這點錢,花光了,兒子以后怎么辦?”

晚上男人出車,俞二娘覺得自己的病治不好還要拖累兒子兒媳,想著身上就疼起來。她聽見遠處呼嘯的火車聲,火車經過時,震動的聲響讓她心跳加快了。她掙扎著站起來,朝火車轟鳴的方向走去。

她頭枕在軌道上,側臥著?;疖嚨镍Q聲從遠處傳來,巨大的聲浪把她的身體掀翻,她抱著頭滾下軌道?;疖囖Z鳴而過,她還緊抱著頭,衣服被火車帶過的氣流吹起?;疖囘^去了,她慢慢坐起來,感到身上被鐵軌枕木硌得酸疼。她抱著頭痛哭,哭自己的命太苦。突然遠處有人喊:“干嗎呢?”一個男人的聲音,她想準是車站管理員。她站起來,踉蹌著往前走,那人在后面喊:“站住,說你呢,站住,交罰款!”她知道那人朝她跑過來,她也想跑起來,可胸前那兩坨毒肉拖著她的腿,她只能費力地往前邁步。那兩坨越來越沉重。這時候,又一輛火車開來。鳴笛聲尖銳刺耳,就要把她吞沒了。她真想把那兩坨毒肉拽下來扔掉,然后在火車的轟鳴聲中狂奔。

她只能笨拙地一顛一顛地跑著,心里想那杜麗娘為情而死,又為情而復生,自己能不能像戲里一樣,死一次,還魂回來,遇到張武?她見到張武,一定要當面問問他,為什么當年不打招呼就走了!

俞二娘回到家,又躺了兩天。男人也不出車了,躺在她身邊,像個小孩子一樣盯著她看。俞二娘給看煩了,用手打在他的臉上:“看什么看?出車掙錢去!要睡覺回你屋去?!蹦腥吮淮蛐α耍骸鞍?,打得好,你這手還挺有勁。我不回那屋,就在你這睡?!闭f著用頭在俞二娘身上蹭。俞二娘也笑了:“你這是越老越沒出息了?!毙ν暧钟行┬乃?。男人以前脾氣倔,稍不順心,就不說話,有時候冷戰一個月,兩個人誰也不理誰。若不是這樣生氣,她怎么會得這個???

晚上小玉陪著俞二娘到廣場上散心,娘倆坐在石凳子上看一群大媽們跳廣場舞??戳艘粫?,隱隱約約地聽見有人喊俞二娘的名字,小玉站起身張望,看見公公在人群里穿梭著喊婆婆。小玉對俞二娘說:“我爸找您呢,看他那樣子多著急?!庇岫镎f:“我這一病,他出車也不踏實了,一會兒就惦著回來?!眱合眿D樂了:“我也看出來了,您這一病,我爸變得年輕了。我剛進門的時候,我爸跟您還分房睡呢?!庇岫镉行┎缓靡馑迹骸白詮奈业貌?,他就搬進來說要照顧我……”

男人在人群中發現了她們,一顛一顛地奔過來,不顧周圍人的眼光,竟然哭了起來:“這么晚了,還不回家,手機也不帶,我找你們半天了?!庇岫锔∮穸夹α?,他那個樣子就像個黏人的小男孩。

回到家等男人吃過飯,俞二娘的眼睛陷在燈影里,跟男人說:“我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了,你就讓我出去走走?!蹦腥速N過臉來說:“我蹬三輪帶你出去?!庇岫镎f:“我想自己走走?!?/p>

男人哪肯讓她自己出去,他現在一步也不想離開她。他看到她拖著大胸笨拙地走出家門,就蹬上車,走走停停,悄悄跟在她后面。

三十多年前,張武沿著鐵路線找事情做,因為瘦弱,沒有人請他做事。俞父收留了他。開始沒有讓他唱戲,沒想到,他偷偷練功,把自己的腿分開綁在門板上練劈腿。后來他能橫劈腿、前后劈腿,一口氣連劈十幾個,還能倒立著滿臺走。他戲唱得也好,尤其是演深情的小生。

俞二娘那時不過十七歲,她喜歡上了二十五歲的張武。家里人不同意,覺得他來路不明。

她與張武的感情是在更衣室開始的。那是個簡易的更衣室,堆滿了演戲用的服裝和道具。兩側墻上各砸進去一個釘子,拴上一根鐵絲,串上一塊紅布做隔斷。紅布里面換衣服,外面做化妝間。

就在那塊紅布里面,張武握著她的手,又解開她的衣服,手伸到她胸前。那個時候,俞二娘覺得自己就是張武的人了,不可能再讓別人摸自己的胸。她要跟著他。她知道父母不會同意他們在一起,就讓他帶她走。他吃驚地沉默了一會兒,握著她的手說,天黑以后,到村東頭的大槐樹下等他。那天晚上,她趁家里人不注意,拿著一個小包裹,就去了。在那棵大槐樹下,她一直等他。一直到父親帶著人來,把她帶回去。

從那以后,張武好像從她生命里消失了。她又等了三年,不得不嫁給父母安排的人,也就是現在的男人。她不讓男人碰她的胸,每次跟男人生氣,她的胸就會疼。

俞二娘覺得自己時日不多了,她決定去尋找張武。當年的張武到底去了哪里?她的父母親已經不在了,她得去問姐姐。

俞二娘胸大,走起路來,得端著肩膀,像是一個“擔子”挑起沉重的身體。她就那樣“挑著擔子”到了姐姐家。

姐姐嫁人以后也不唱戲了。姐夫是城里人,公公婆婆開始也不同意娶一個戲子進門,是姐夫堅持非姐姐不娶。結婚那天,姐姐給親戚朋友敬酒,幾個年輕人起哄讓新娘子唱戲。姐姐幾番推辭,還是唱了最拿手的《還魂記》里的一段。公公婆婆覺得很丟人,姐夫因為這件事,找借口打了姐姐。這以后姐姐再也不唱戲了。

姐妹倆有一年沒見了。俞二娘見到姐姐,還沒開口,姐姐就吃驚地喊:“二娘,你這胸怎么又大了!”俞二娘還是隨口說是男人氣的,說著就把話題引到張武身上。姐姐知道妹妹的心思,無奈地說:“這件事有可能是爹做的。那時候咱們戲演得好,村里還會賞紅包、賞香煙。那天,請咱們唱戲的人家把紅包交給了張武,可張武沒有交出來。爹知道這事,并沒有說破。爹認為這個人不老實?!苯憬阏f這也是她的猜測,并沒有問過父親。

姐姐給俞二娘一個地址,是爹的徒弟生明的,說他跟張武走得近,張武剛來時兩人擠在一個炕上。姐姐說生明這幾年在鄉里辦了個歌舞團,生意火爆。他不再唱戲,專門演小品,打漁鼓,招了很多徒弟。

其實有件事,姐姐一直想告訴俞二娘,當年她的那個蝴蝶發夾,也是張武送的。姐姐沒有說出口。

俞二娘又“挑著擔子”去找生明,男人仍然偷偷跟在后面。在一個農家大院,俞二娘找到了生明。生明看見俞二娘吃了一驚。以前那個苗條的二娘不見了,這婦人胸前的兩個大球,看起來很奇怪。俞二娘喘息著問生明怎么不唱戲了,生明說:“有抖音快手,誰還會搬著小板凳聽戲?我們這個小團隊拍拍抖音就有收入,我現在有幾百萬粉絲,加上直播帶貨,賣咱們老家的農產品,收益更多?!?/p>

俞二娘不想跟他聊這些,就直截了當地問他,知不知道張武的下落。他吞吞吐吐地說:“這個人……這個人你就不要問了吧?!庇岫镎f:“我就是想問問?!鄙鳛殡y地說:“這么多年了,我真記不清楚了?!?/p>

俞二娘從生明的大院子出來,感覺很累,坐在路邊喘氣。她想生明應該是了解張武的,可是他卻不說實情。這些年,她就像《還魂記》里的杜麗娘,做鬼也要跟張武在一起,可是……她覺得頭暈眼花,有些支持不住了。一直跟著她的男人,蹬著三輪車過來,把她抱上車。

俞二娘不相信姐姐和生明的那些話。她回到家,躺在床上,不吃飯不喝藥。男人問她有何心愿,她望著他說:“我想見張武,要一個答案?!?/p>

男人背過身去哭了,三十年了,他們生活得磕磕碰碰,如今她要走了,他無論如何也要幫她實現心愿。

疫情期間,小玉的飯店生意不好,她經常待在家里,正好照顧婆婆。這一天娘倆散步,看見有人圍著電線桿子看。她們也湊近了看。是個尋人啟事,尋找三十多年前在俞家莊戲班子唱戲的張武。俞二娘問小玉是怎么回事,小玉也不知道??纯绰撓惦娫?,小玉說:“媽,是我爸寫的,這電話號碼是我爸的?!?/p>

雖然有些意外,俞二娘還是感激男人的,他替她做了她想做的事情。

知道男人登了尋人啟事,俞二娘心里有了盼頭,每當男人的電話響,她都要湊過去聽聽,看是不是有張武的消息。男人出車,她也要提醒他,別忘帶手機。

三個星期過去了,沒有消息。男人想起張武是外鄉人,可能回自己家鄉了。男人就把小玉叫出來,讓她幫著注冊了抖音賬號,又讓小玉教他發視頻。小玉教了半天,他還是不會。小玉索性替他發了尋人的消息,描述了張武哪一年曾經在哪個村子的戲班子唱戲,還加了一個標題:“老公幫助重病老婆尋找三十年前初戀!”這條抖音有一百多萬的播放量。男人每天都看抖音,看有沒有人在視頻下面留言。三天以后,有人留私信,說那個張武來俞家村的時候就結過婚了,還有兩個半大的孩子……男人沉默半天,還是沒有告訴俞二娘。

男人給小玉看了這條私信,說:“不要告訴你娘?!毙∮竦椭^沒說話。

小玉做了飯,給婆婆端過去。婆婆已經沒有力氣自己吃飯了,小玉用勺子喂她??匆娞撊醯钠牌?,小玉為婆婆不值。吃過飯,小玉用毛巾給婆婆擦嘴,一個沒忍住,輕描淡寫地說:“有人知道張武,他在進戲班子前就有老婆孩子?!?/p>

俞二娘愣住了,半晌說:“這么說他騙了我,怪不得,他沒等我……”

第二天姐姐來看望俞二娘,說起男人在賣房。房價受疫情影響,賣不上價錢,姐姐勸他們先不要賣房,若需要錢,可以從她那里借。姐姐走后,俞二娘問男人:“為什么賣房?”“給你治病?!薄鞍逊孔淤u了,你住哪?”“你別管,我住我爸家。你就安心養病,把身體養好了?!庇岫锎箿I說:“我不是沒有錢治病,是這病治不好。咱家五斗柜上的鏡子后面,有一張存單,二十萬,密碼是兒子生日。這些錢留給兒子,我沒有給他們辦婚禮,讓小玉受委屈了。這錢讓他們買套樓房做首付,小兩口好好過日子?!?/p>

幾天以后,俞二娘再一次暈倒了,這一次,她沒有起來。俞二娘萎縮成一團,變得很小。她躺在床上,覺得自己很輕,飄了起來。

她用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哼起來:

夜沉沉,冷冥冥,

長喚聲聲叩墓門。

借月色,羅衫整,

魂隨清風過花蔭。

寂寂荒園無故人……

俞二娘哼著,眼前似乎看見一位書生,豐姿俊彥,弱冠之年,在園中折得一枝柳……她看清楚那書生的臉,竟然是自己男人。

她拉著男人的手,說:“下一世,我們認真做場夫妻,過好日子?!?/p>

男人將她開始發冷的手放在自己老淚縱橫的臉上:“好!”俞二娘用盡最后一口氣:“我在橋那頭等你……”男人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是等我嗎?”

他湊近她跟前,期待地望著她,她眼睛里的光慢慢地消失。

她已經走了。

責任編輯??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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