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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來

2024-04-10 05:10崔鳳敏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4年1期
關鍵詞:汪子婆婆孩子

崔鳳敏

天色很好,這日的黃昏顯得比往常更明亮些。鐘芳立在枝干遒勁的老杏樹下,望向百米之外的幼兒園。有時,她會回頭看看身后的池塘,因為無風,水中光影紋絲不動,更覺深不可測。這不免讓鐘芳產生了一絲擔憂,放學的孩子天真爛漫,一旦失足落入池中,后果不堪設想。她想,或許應該向校方提個建議,搞好設防。忽然之間,嘈雜聲驟起,人流像扭動的綢帶涌動前行,幼兒園門口一時被擠得密不透風。鐘芳的眼睛像雷達一樣精準地捕捉到汪子清的身影,她用力揮舞著手臂,到這里來。鐘芳很快見到了汪子清,他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動人的睫毛在晚霞余暉里隱隱閃爍,俯視時會在眼睛下方投下疏密有度的影子。不過此時他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心滿意足地喊著媽媽。鐘芳拉起他的手,問他今天在幼兒園過得開不開心,飯吃得好不好。汪子清搖頭,幼兒園的飯不好吃,我想吃你做的蛋炒飯。鐘芳說,好,不過我們今晚先去看個電影。真的嗎?汪子清驚喜地叫起來,真是太好了!然后他追問是不是他最愛的動畫片。鐘芳說是,是新上映的《瘋狂動物城》。汪子清的笑聲如風鈴一般,在風中蕩來蕩去,兩顆乳色的兔牙泛著白玉石的光芒。

這座由紅黃與巧克力棕三色拼接而成的幼兒園,自遠處看去,似是一個被旋轉好的魔方。盯久了,又好像它依然處在某個轉動過程中,加上光線嚴絲合縫地流轉其中,鐘芳不得不揉了揉眼睛。云霞漸次隱退,水中疏影橫斜,萬千物什隱在稠密杏花影子的后面,風一起,水墨畫般撕裂開來,一切都是搖擺不定的樣子。鐘芳在某種呼喚的指引下回過神來時,才看到已經站到面前的文琪表姐,文琪如多年前般不無悲憫和期待地看著她。文琪看看幼兒園,今天周五,三點半孩子們就被接走了。在浮動的花香里,鐘芳勉力擠出一個笑,也不知為啥,火車就晚點了,本來可以趕得上。

鐘芳看到文琪細長白凈的手閑閑搭在方向盤上,像是她曾經見識過的那些正在進行展示的手模。文琪說,這幾年在深圳怎么樣?鐘芳說,還好。文琪關注路況的眼移到她的臉上,你知道我想知道更多,說說看。城市的街燈透進車窗,不斷地從玻璃上流轉而過,依稀塵封許久的黑白膠片。鐘芳說,深圳是個好賺錢的地方,我做過美容美發,做過理療師,還做過家政。文琪說,現在呢?穩定了沒?鐘芳說,穩定談不上,現在在一家私立幼兒園。文琪打開一點車窗,清冽的晚風蛇一般鉆進來,我知道,你惦記孩子。鐘芳吸一口新鮮空氣,幼師是份快樂的工作。她記起那陣子,每天站在附近幼兒園門口看孩子放學,一個個跟出籠家雀兒似的,就去應聘了幼師??粗麄?,她就能知道,汪子清五歲、六歲、七歲分別是什么樣子。

文琪說,有沒有想過再爭取一下?她看一眼面無表情的鐘芳,我是說,哪怕是一年幾次的探視權,我們可以找專業律師,再說事情過去了這么久,他們那邊也未必不會松動。鐘芳搖搖頭,婚是她要離的,丁一建不肯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最后只能訴訟離婚。開庭時,連法官都感到奇怪,男方沒有家暴,甚至不酗酒不抽煙,常年在外打工,女的是家庭主婦,這是許多農村家庭的常態,怎么就非要分崩離析?雖然男方老太太叫囂著女的在外面有男人了,但沒能提供任何出軌證據。同意離婚時,婆婆的臉似是蓄積著某種爆發力量的巖漿,丁一建則像是來自南極的一塊人形冰雕,兩人以水深火熱的姿態迫視著她,你非要離也行,但必須放棄對孩子的所有權利。鐘芳想過,如果汪子清是個女孩,興許是能帶走的,農村的男娃是香火。她在某種不知名卻無法對抗的力量的驅使下,在《放棄子女撫養、監護及探望權協議書》上簽了字。

一個月后,在某個整夜失眠后的清晨,鐘芳買了膨化米餅、果脯及糖果類的零食,那些平時令汪子清垂涎不已鐘芳卻不曾大方給予過的垃圾食品。鐘芳包著頭巾、戴著口罩,立在南墻根的拐角處的陰影里,聽著婆婆囑咐汪子清不要跑到院門外,她要去屋里忙活。她慢慢靠近了大門口。汪子清驚疑片刻,瞳仁在日光里慢慢縮小,她確信他看到并且認出了她。她對他打各種手勢,他站著不動,可怕的是從他無限擴大的口型中蹦出了“媽媽”兩個字。婆婆破門而出,像是一股要橫掃內陸的臺風,尖叫著用手搡她,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你自己在外面有男人,不管孩子的死活,你有什么臉回來看他?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鐘芳看到汪子清躲在角落里,滿眼驚懼,泣不成聲,她想要跑過去抱他。你休想回來搶孩子!不知道被誰一把推倒在地,她聽到的不再是婆婆一個人的叫罵,是整條街上的女人的罵聲,她們朝她吐唾沫,小孩子們拉扯她的頭發,還有不解氣的用力踢她,只要她想掙扎坐起,就會有人以疼痛讓她重新倒地。后來鐘芳不再反抗,試圖聽到一點點汪子清的聲音,但她耳中卻只有山呼海嘯般涌動的辱罵,伴著人群排山倒海般迫人的眼神。

再醒來時她躺在家里的炕上,母親江佩華垂老的臉哀如喪子,她盯著被風吹得吱吱作響的窗戶,似乎多看她一眼都令她難以忍受。別再去丟人了,這不是你自己作的嗎?日光透過生銹的窗照亮屋里的塵埃,鐘芳盯著那些如細小蟲子蠕動般飄浮旋轉在半空中的灰,腦子里空無一物。在第四天黎明將至時的灰白天色里,她坐上去市區的大巴車找到文琪。文琪為她打點了行李,依著她的決定,送她坐上了去深圳的列車,那是她湊近地圖看到的離這里最遠的南方。

文琪把車開到萬達停車場,在密密麻麻的車流里繞了兩圈,才把車塞下。文琪側著臉問她,這次回來有什么打算?鐘芳說,見一見汪子清,我明天晚上就走,姐,我需要你的幫助。

鐘芳知道三十四歲的文琪尚在單身,自己在市區買了房子,沒有防備在商場吃過飯趕回來時,是文琪的同居男友打開了門。趙西川面帶微笑彬彬有禮,只是臉色干瘦,帶著整日坐辦公室的那種疲憊和萎靡。文琪把鐘芳安頓好,看著她若有所思的樣子,怎么,是不是叫你失望了?鐘芳說,什么時候結婚?文琪笑笑,你這口氣可有點像我媽了,我們才同居三個月,還沒試出合不合適呢。鐘芳說,大姨給你的壓力大不大?文琪一邊敷面膜,一邊說,那是她把自己搞得壓力有點過大,沒事,這幾年被我開導得也想開了。好,你早點休息。你派給我的任務我還得交給趙西川??吹界姺家桓备杏X給她添麻煩的樣子,安慰道,放心吧,小事。

鐘芳熄了燈,坐了六個小時的火車,她渾身酸痛,客廳傳來細碎的辯論聲,她聽不清內容,大抵覺得兩個人的語氣都不是很好。那低低的爭吵聲越來越密,后來有關門的聲音,他們進了主臥室,她就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文琪是那種單眼皮女生,膚黃唇薄,眉間距略大,是小時候扔在孩子堆里讓人扒拉不出來的那種。但她從小到大成績班級第一,一路碩士畢業,某個階段被作為整個家族女性的榜樣,這個階段不包括她大齡不婚的近幾年。初三那年,鐘芳厭學,某日文琪來家里給江佩華送膏藥。這不沒個定性,江佩華說,女孩子,不念也罷。文琪把鐘芳拉到院子里講了一下午,鐘芳覺得腦子里某根別著的筋通了,她要上大學。別人不知道的是,讓她遵從文琪指引的是她對文琪的仰慕,文琪上下翕動的口型、左右翻飛的手勢,甚至臉上無往不勝的自信,無不自帶令人向往的光芒。那個夏天,在屋檐下,文琪妙語連珠,金句頻出,眼底某種悲憫和期待交替落在鐘芳的臉上。鐘芳上高三那年,父親長了腦瘤,一次開顱手術令家里負債累累。家庭會議決定讓她輟學,外出打工,供還在上高一的鐘成讀書。此后,文琪穿著白色長裙,似是從天而降的女神,誠摯地告訴她知識改變命運的場景,只在午夜夢回時出現過。

鐘芳和第一個男友談戀愛時,江佩華竭力阻撓未果,把文琪喊來當說客。江佩華說,你說這么多提親的,條件好的,她一個也看不上,沒有合心意的等等也行,怎么能找個山區的呢?文琪摟著江佩華的肩,二姨,你的心情我們都理解,誰不想女兒嫁得衣食無憂,但是年輕人講感情。江佩華說,感情不都是過出來的嗎?在一起打了半年工就叫有感情了?鐘成這學費、生活費一年比一年多,你姨夫這手術后也干不了重活,還不得靠她這個姐姐嗎?她找個那么遠的,家里還窮得叮當響,存心是要氣死我。說著說著江佩華就哭起來。文琪一邊勸慰江佩華,一邊堅持說,表妹是成年人了,她的決定應該被尊重。江佩華覺出不對勁,認為文琪已經被策反了,眼淚越來越洶涌,話說得越來越狠。不能嫁,她從小聽你的話,二姨就靠你了,不然我就和她斷絕母女關系。鐘芳知道,任憑文琪滿腹的真知灼見,對著母親那貧寒執拗的臉也再難說出一個字。文琪出來時,對著院子里的鐘芳搖搖頭,失落于半天也沒有磨快擦亮一塊銹跡斑斑的鐵物。鐘芳問,姐,你覺得我應該聽我媽的嗎?文琪搖搖頭低聲說,二姨的想法肯定是有問題的,女孩不應該是家里被犧牲掉的那個。鐘芳覺得有一束光照進了她灰暗的眼里,那我可以堅持嗎?文琪卻忽而嘆口氣,我不確定的是,你跟了你選的這個人,是否一定能過得好。無論如何,二十二歲的鐘芳并沒有和江佩華斷絕母女關系的勇氣,一年后,她嫁給了江佩華為她選的丁一建,江佩華要了十萬彩禮,把鐘芳送到了那個她認為家境殷實的人家。

站在彩虹湖公園最北端的兒童游樂場,就能看見汪子清的幼兒園。鐘芳不知道為什么要把孩子玩的地方設在湖邊風口上,就同把幼兒園建在湖邊一樣不合理。春日的風干燥有力,致使沒有涂面霜的孩子們的臉頰皴傷、嘴唇開裂?;菀驗槿諘裢噬@得陳舊,旁邊的沙坑細沙匱乏,粗質沙礫毫無隊形地堆砌著,戴著紅色袖章的公園保安偶爾出現,呼喝著那些踩踏已然被數次蹂躪過的草坪的皮孩子。鐘芳和文琪坐在一塊塵跡斑斑的石凳上。文琪說,這個公園真該整修了,不知道丁一建為什么要把房子買在近郊區,過幾年估計就得為學區房焦慮了。鐘芳沒有說話。文琪說,丁一建二婚時在這兒買房子后,就帶著那個女人去北京打工了??戳丝疵鏌o表情的鐘芳,文琪笑笑,我知道你不關心這個。我是想說,現在是子清奶奶在這里接送他上學,周末老太太一般會帶孩子回村里,所以就得費些周折。鐘芳點點頭,明白。想著汪子清會騎著兒童車從湖邊飛馳而來,還是從那個布滿棕垢的綠色垃圾桶后面露出他的身子,或者會突然在她和文琪身子之間探出一張臉,她的視線四處飄蕩著無法靜止在某處。文琪說,這次回來有沒有打算回家看看二姨?鐘芳飄移的眼神停留在遠方細浪騰起的湖面,沒有說話。文琪說,你不在的這幾年,二姨見老了,腰背挺不直了,頭發也白得多了,姨夫還那樣,不能干力氣活,更不愛作聲了。日光穿透起伏的風浪,似是在碩大鏡面上劃下一道道碎痕。半晌,鐘芳說,鐘成呢?文琪遞給鐘芳一瓶綠茶,說,鐘成畢業后工作換了六七個,一直沒穩當就業,二姨愁他的工作,愁給他買樓房娶媳婦。鐘芳的視線由粼粼的水面上升至遼遠的天幕,風行其間,無形無狀,摧枯拉朽。

丁一建是鐵路上的電工,常年穿著鐵鞋爬那些鐵路沿線的電線桿子。鐘芳跟他去北京那一次,曾見過丁一建在空曠郊區高達二十米的桿子上作業,在密密麻麻纏繞的電線間,他看起來像是蜘蛛網里搖搖欲墜的飛蟲,邈遠而弱小,鐘芳隱隱覺得那是什么偉大事業的一部分,有著特別重大的意義,不然丁一建為什么要背井離鄉地堅持十幾年,并打算把余生也都交給它。新婚第五天丁一建婚假結束時,鐘芳要跟隨他去北京,理由是隨便找個什么工作,也得夫妻在一處,她不怕受累。丁一建不置可否地去了比鄰而居的婆婆院子,回來后拒絕了她的要求。后來,鐘芳在鎮上一家手套廠織手套,工時從早七點至晚七點,工資每月1500元。

丁一建大約每兩個月回一趟家,每次回家喜歡帶著鐘芳去親戚家轉一遭,卻從來不主動提去鐘芳父母那里看看,鐘芳覺得是江佩華要的那十萬元彩禮把她家的體面要沒了。婆婆能同意這門婚事,是因為她容貌姣好娶過來能長門面,也因為丁一建沒有父親,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貧富差距較大的雙方形成了某種“門當戶對”?;楹蠼迦A常常前來走動,婆婆如果遇上,基本的客套尚在,其間的疏離和不屑鐘芳也覺得出來,江佩華卻不覺,走之前總要理所當然地討要些什么。如果錢給得少,江佩華不滿意,女婿每個月掙這么多錢,幫襯幫襯家里不是應該嗎?鐘芳說,那是他的錢。江佩華不信,兩口子什么你的錢他的錢,到底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鐘芳不再辯解,丁一建的錢她是沒見著,是否交給婆婆有待求證,她掙的這份工資僅夠生活家用,達不到大幅度補貼娘家的程度。只一次,因為鐘成的學費實在湊不夠,江佩華半夜跑來,鐘芳只好給丁一建打電話,丁一建倒也沒說什么,從微信轉了三千塊錢過來。

丁一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在他們稀有且乏善可陳的獨處時光里,很少主動和她聊什么。只有在黑漆漆的夜里他抱住她要進行夫妻生活的時候,鐘芳才感覺到他對她是有需求的,一些罕見的溫存讓鐘芳安慰自己,如果和那個初戀結了婚,大概也是如此。只是這一年四五次的會面,每次歸來的第一日都像貴客初來乍到,令她拘束而生疏,鐘芳想不明白牛郎和織女一年一次會面,怎么還能纏綿凄切轟轟烈烈。

半年后,丁一建奶奶過八十大壽,是鐘芳除結婚之外,見到的丁家親戚最全的一次,不過那時她無心給親戚們對號入座,丁一建喊她去拜會那些親戚時,她正被桌子上的蛋糕、蜜棗、青梅等各類吃食吸引,那是她有孕的第二個月,垂涎各種甜品,卻吃不下任何東西,頻繁地吐黃水。鐘芳跟著丁一建,去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打招呼,她勉力掩藏住被空氣中甜膩的味道折磨的煎熬,卻又受到人群中轟然而至的各種混合體味的襲擊。丁一建禮節周到地招待著客人,看不見她一個人水深火熱的戰場。她借口去廁所把胃吐空,忍著頭昏腦漲給丁一建發了個短信,我不舒服,先回家休息了。丁一建的短信還沒回過來,婆婆的電話不期而至。女人懷孩子都那樣,不要緊的,越躺越難受,今兒這日子,幾年才有一次,你個孫媳婦不在算怎么回事?事后她問丁一建,告訴親戚她是孕婦,他們難道理解不了嗎?丁一建說,咱娘說了,前三個月不能講,不然容易滑胎。盡管丁一建和以往一樣待三四天就走,鐘芳終究還是沒有忍住,你是小孩子嗎,芝麻粒大的事都要和你媽說?丁一建半天沒說話,開口時是安慰的口氣,月份大點就好了。月份大點以后并沒有好,她的妊娠斑勢如破竹般從眼睛下方鉆出來,腳丫子腫得塞不進鞋子。白日坐不久,她只好把織手套的工作辭掉了。婆婆冷眉冷眼地跟和她相好的婦女們說,現在的媳婦嬌氣了,咱那會兒生孩子當天還在地里摘棉花呢。說這話時也并不避她。

孕后期,一個姿勢只能短暫維持,鐘芳整夜都在翻來覆去。預產期前幾日,婆婆搬到一個炕上和她睡,說是臨產沒人守著不行。婆婆階段性的呼嚕聲,比胎動還要頻繁,鐘芳更睡不著了,她給丁一建發個短信,為什么這個時候陪在我身邊的不是孩子爸爸?字打好了卻沒有發出去,她覺得矯情,他們似乎也沒有親近到這種地步。刪刪減減好幾遍,抱怨了幾句身體的不適。丁一建回短信,受苦了,孩子生下來就好了。

孩子生下來也并沒有好。月子第七天,丁一建行將離開,溫柔地抱著汪子清親了親,說爸爸過兩個月就回來看你。月子第十天,婆婆說最近血壓不穩,伺候月子她睡不好,搬走了。鐘芳看著皺巴巴的汪子清,孩子黃疸還沒有褪去的臉上又鉆出了濕疹,他會在看似平靜的狀態下忽然尖叫哭鬧,鐘芳不知所措。她給江佩華打電話,問她能不能過來陪她幾天。江佩華說,都說女人生孩子要好好坐月子,其實過了十天就啥事沒有了,以前你爸不在家,生下你三天媽就下地干活了,第十天的時候還給咱家那頭老母豬接生過呢。只是要注意,千萬別碰涼水,別著冷風,白天你婆婆在,我這會兒過去讓人家說道。月子第十二天的時候家里舉行宴會,親戚們一趟趟到鐘芳的屋子里,對著基本都在昏睡的汪子清一番贊嘆。外面一派熱鬧,鐘芳盯著汪子清心里發毛,怕他突然大哭,和夜里一樣任她怎樣安撫都不肯停歇,被一群親戚目睹一個新手母親的無能。汪子清醒了,趁他在發作之前,她趕緊把乳頭塞進去。婆婆進來說,孩子醒了呀,別讓親戚們往屋里跑了。說完把吃飽的汪子清抱出去了。似乎永遠也排不盡的惡露一點點地流出來,鐘芳摸著鼓脹的胸,聽著外面對香火綿延的各類歌頌,感覺自己像是太平盛世里的難民。

鐘芳沒能等來江佩華的一些體己話及經驗傳授,江佩華忙著和其他親戚寒暄,好不容易得空進來,關心地問了一句,鐘芳眼圈就要紅。江佩華驚恐萬分,乖乖,可不敢,你這會兒哭讓你婆婆瞧見算什么,讓那些親戚看見還得傳閑話,好閨女,當媽都要難為一陣子,月子里可不能哭。也許是因為情緒波動,加上汪子清當日胃口不佳,晚上鐘芳堵奶了,她摸著石頭一樣腫脹的硬塊坐臥難安,一條條脈絡清晰的青筋突起。鐘芳渾身發冷,給婆婆打電話,說她可能得去醫院。婆婆披著衣服過來,帶著睡意未盡的倦怠,拿梳子一下一下地捋過那些似要迸裂的筋脈,鐘芳覺得有無數的鋼筋在她乳房上橫沖直撞,鉆入骨髓,每梳一下,體內就斷一根骨頭。不用去醫院,婆婆打著哈欠說,忍著點,老人們都是用這個法子,好使,再吃點退燒藥,不能給孩子喂奶了。婆婆泡了奶粉給汪子清喂上,說漲了用手擠擠就行,有事再喊她。婆婆走后,鐘芳才想起孕期時文琪給她寄過的吸奶器。

鐘芳整日守著汪子清,看著他像條肝紅色大蟲子一樣渾身蛻皮,新生皮膚漸漸有了些可愛的跡象。白天婆婆會給她送飯,過來抱抱孩子。雖和婆婆無話,但相較于夜間一個人的慌亂不安,她的到來令鐘芳心安。鐘芳再次給江佩華打電話,說一到晚上就害怕,老覺得有人站在黑黢黢的門洞里,希望母親過來陪她一段時間。江佩華說,你這是身子虛,不要緊的。感覺到鐘芳不發一言之后的難過,江佩華說,芳呀,因為你還在月子里,媽沒敢跟你說,你弟剛做完手術出院,我正伺候他呢,過十二那天,也是硬擠出時間去看了看你和孩子。鐘芳問是什么手術。江佩華吞吞吐吐半天,哎呀,不是啥好病,不好好養以后更麻煩。很久以后,鐘芳得知,是痔瘡手術。

出了月子,在農村啥累活都能干了。江佩華說,你看媽給你選的這門親事好吧,不用下地干累活,錢有人給你掙,照顧好孩子就成了。婆婆大概也這樣認為,除了過來逗逗孩子,飯也不給鐘芳送了。鐘芳一邊忙亂地炒菜,在抽油煙機的轟鳴聲中豎著耳朵辨別汪子清是否哭起來,一邊質疑,過完月子身體真的恢復如初了嗎?為什么她打噴嚏會漏尿,下體反復發炎,一遇見風就忍不住打寒戰,渾身篩糠似的。有時候鐘芳推著汪子清出去曬太陽,看見婆婆家的大門開著,大部分時間她坐在院子里織網,細長的銀絲像是她頭上的一些白發,閃著微光,映著她臉上的安詳和滿足。

日頭行至天空正中時,汪子清還沒有被趙西川帶來。兩個人枯坐了一會兒,文琪說,我去打個電話。鐘芳隱約能聽見幾句,趙西川你這人怎么辦事這么不靠譜呢?鐘芳摩挲褲子上起伏的褶皺,一下一下捋不平,她不遠萬里跑來只為了看他一眼而已。四年前,懵懵懂懂度過漫長的百日,汪子清慢慢白胖起來,開始像個人樣兒,他溫軟的小手,藏著星星的眼睛,咿呀咿呀的小嘴,會催生出鐘芳的笑意。鐘芳覺得自己總算是掌握了一些為人母的訣竅,知道他尖聲哭是為何,時斷時續哭是為何,小聲哼唧又是為何。時至今日,汪子清剛出生的模樣,開始會坐的樣子,第一次走路的樣子,第一次喊媽媽的樣子,都讓她覺得無比真切。

汪子清四個月的時候,鐘芳提出要帶孩子去北京。婆婆不同意,北京的花銷多大,在家吃喝多省錢,你去那里不也是看孩子,能干啥?一歲時給汪子清斷了奶,鐘芳想去北京待一周,婆婆不同意,你看我血壓這個樣,夜里照顧得了孩子嗎?鐘芳要帶著孩子一起去,婆婆大怒,這么小不得折騰病了?就是閑的,整幾畝地種種就成了,像全喜家一樣,每天下地就覺得有事做了。女孩子就不能打小不上學放出去打工,心都野成啥樣了。之后,鐘芳要求白天婆婆給帶帶孩子,她還去鎮上手套廠織手套,依然遭到拒絕。鐘芳越來越覺得躁動不安,她每日推著汪子清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轉,一到晚上就想起婚前在濟南打工的那幾年,城市整條街的燈光交錯著閃爍,隱去夜幕星光,下工后她去店里試新衣,去看舞蹈比賽,偶爾去喝杯奶茶,也會在書店里像文化人一樣待上一個小時,或者只是在城市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但她由里而外都是舒展的、自由的。

每隔一段時日,她那些無所適從就生出抗爭的翅膀,然后在和婆婆與丁一建的一次次較量中鎩羽而歸。一次比一次激烈的爭吵,不斷僵化的關系,終于讓鐘芳覺得生活舉步維艱。她和丁一建商量,用他的積蓄在縣城買套房子,一年后讓汪子清去縣城上幼兒園,她可以一邊接送他,一邊打工掙錢。丁一建和婆婆商量,婆婆說,她到底想干什么,農村女人不都是這么過的嗎?男的在外頭掙錢,女的在家養孩子,你姥姥還養了我們七個呢。跑縣城去,你倆不在一處,她要是不安分,我也沒法給你盯著。鐘芳不知道丁一建是真的信服婆婆的那些道理,還是僅僅源于從小就遵從婆婆任何決定的懦弱,總之,他又拒絕了她。這令鐘芳終于看清了自己的人生實質,并且一眼望到了人生盡頭:丁一建一輩子不操心家事,五十歲以前都是兩個月回家一次,而婆婆在家安排看管著她的生活,不讓她的人生軌跡有一點逾矩之處。鐘芳給江佩華打電話,除了聽她講鐘成的事,就是被嘮叨要知足,她第一次提到離婚時,江佩華比婆婆罵得還要兇。

文琪回來了,說,我先帶你去吃飯,趙西川說下午一定會讓幼兒園老師把孩子帶來??吹界姺佳鄣纂y以遮掩的失望,文琪說,如果下午還不來,我就開車帶你去老太太家里,一定會見到他的。文琪和以前一樣,吃得自律,小量素食,不喝飲料。鐘芳忍不住問,姐,你和趙西川?文琪用紙巾擦擦手,你看出來了,不合適就散。她少見地嘆了口氣,我對婚姻一度不自信,并不想結婚,但是,她認真地看著鐘芳,我喜歡小孩子,你能明白嗎?所以我還要試試,也許碰到合適的,就省得我去做試管嬰兒、凍卵那種更讓你大姨接受不了的事情。鐘芳點點頭,明白。靜默良久,文琪突然問出一句,后悔嗎?鐘芳搖搖頭,不后悔離婚。隨之她垂下眼,但很多時候,會難過放棄了孩子。只有她自己知道,回憶他的每一個畫面都比真正陪伴他的時候更為清晰,想象他的每一個場景都比現實更為真切,她對他的愧疚不安與日俱增,無論如何自我安慰與療愈,依然飽受那些自知無用的折磨,畢竟一切都不可挽回。

下午四點,趙西川來了,沒有帶孩子來。文琪把趙西川拽到百米外一棵柳樹后,但他們的話鐘芳都能聽見。趙西川義正詞嚴地說,文琪,我想明白了,我還是不能為了達成表妹的一個心愿,就去濫用職權,確實,我算是教育局的一個小干部,如果我讓幼兒園園長給汪子清奶奶下個假的通知,她是得答應,但是我還是覺得這不合適,我不能這么做。文琪仿佛聽到了笑話,那你昨晚可以拒絕啊。趙西川說,我不想讓你不高興,我們這幾天本來就在說分手的事,我能拒絕你提的所謂“小小”要求嗎?文琪苦笑,中午你還和我說,他奶奶帶他出去了。我們苦苦等待的一天,就被你高貴的反思這樣消耗掉了。趙西川愧疚而悲傷,你知道,上次你和我提了分手,我就一直很難過……

漸漸地,鐘芳聽不清談話內容,她看到那棵柳樹上郁郁蔥蔥的綠芽,緊湊地堆疊在一起,好似一張密實的綠網。鐘芳從背包里拿出巴掌大的筆記本,翻開,幾行字跡赫然入目:第一天,接汪子清放學,陪他看一場電影;第二天,帶汪子清到游樂場玩,開誠布公地和他聊一聊,他是大孩子了,也許能理解媽媽有她的難處。鐘芳盯著那些跳躍的文字看了一會,用力扯下來,無聲地把它撕碎,碎紙屑從指縫里漏出來,在白得耀眼的光線里舒展、飄忽,然后歸于塵土。公園不遠處的國學輔導班里,傳出孩子們的朗朗誦讀聲: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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