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鴛鴦簡史
水性好到很潔癖,它們的棲息地
往往也是理想的垂釣之地。
風動之后,如果真的去丈量,池塘的
寬度多半和神話的直徑不相上下;
仿佛和我們也有很大的關系———
在它們身上,自在比自由
更啟發潛在的游戲;此外,
華麗的警惕性也一點都不多余。
因為我們很少見到它們
不成雙入對;抑或我們不愿接受
其他不夠浪漫的統計數字,
所以,愛情的標本非它們莫屬。
形影相隨之際,更有刻骨的廝守
將游禽的天性升華為
一種高貴的習性。在附近,
會彎腰的蘆葦固然很擬人,
但絕比不上造物的蠻力
在它們身上下過的血本:
它們的鳴叫短促,尖厲到世界
盡管充滿危險,但依然有
很多漂亮的回旋余地。此外,
別總盯著外表妖艷的羽毛看;
要注意那像箭鏃的小東西———
紅與黑,功夫可全醒目在嘴上呢。
喜鵲簡史
一眼望過去,枝條枯瘦得像
野貓把逮過的老鼠
又逮了兩遍;敗葉遍地,
而結伴的喜鵲卻能從蕪雜的坡地上,
翻找出越冬的細糧。
抬頭察看動靜時,它們的眼神
像是在更衣室里遇到了
用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但它們
并未顯出驚慌;多數情形下,
它們的嘴里還含有一顆風干的果粒;
一旦相對安全被確認,
它們會像揮動的錘子那樣
重新把頭快速戳進枯黃的敗葉中,
進食我們用肉眼很難看明白的
冬天的小東西。它們記得從枝條上
落下的每一樣果實,記得最佳的
食用效果在風干多久之后
才會顯現;它們從不偏食,
就好像適用于我們的艱辛
對它們而言,只會范圍更廣,
程度更深。除了體表顏色不如
春天時顯眼外,它們的情緒
并未受到降溫的影響。
它們的游戲專注于天空的冰藍;
當你試圖靠近,試圖將人的好奇
擴散為冬天的友誼時,
它們中體型最漂亮的那一只,
只是從較低的樹枝蹦跳到
較高的樹枝上,就把你又扔回到
靈長類動物的進化史之中。
德謨克利特入門
很受寵,家里最小的兒子,
但假如死亡能帶來真理
他就不會費神去解剖兔子;
接著,他用解體的兔子去喂
對籠子感到憤怒的豹子。
一切都計劃得很經驗。據傳言,
在豹子之后,他不顧鄰居的反對
還解剖過一頭獅子。結論是
就勇氣而言,將生命的本質比作
一頭奔跑的獅子,至少沒撒謊。
見不得血腥的柏拉圖曾叫嚷,
要用火焰來懲罰他的瘋狂———
因為他相信,幸福并不在心靈之外的
任何地方,甚至不在死后;
所以任何時候,迅猛于簡樸是秘訣。
他被帶進法庭,但作為思想的被告,
他是幸運的。希波克拉底作證,
至少從老鷹嘴里脫落的烏龜
贊成他的想法:就命運而言,
沒有不完美的世界,只有不快樂的人。
到了晚年,他用愛琴海的強光
照瞎自己的雙眼,以便
人生中最偉大的黑暗
能像記憶的棺柩一樣絕對地封存
他年輕時愛慕過的地中海美人。
狗從不出沒
因為愛,狗從不出沒;
因為暗示和啟示在它們身上
轉換得太自如,喜鵲從不出沒;
因為忙碌太歡樂,麻雀從不出沒;
因為蕭索,像從時間的荒涼中
租來的一個巨大的表情,
烏鴉從不出沒;順著聒噪
傳來的方向,明明枝條上
只有一只體型碩大的烏鴉,
但它翹動的黑尾巴卻醒目地
出現在兩只烏鴉的叫聲里。
因為漂亮得像是和幽靈打過賭,
鴛鴦的情形稍稍復雜一點,
它們的出沒取決你
對野貓的態度;或者更現象,
對它們而言,出沒即出現:
如果你守時,鴛鴦的出現
堪比冬天最好的驚喜。
更難得的,因為默契
有時反而會更生動地顯露在
人和小動物之間,就像是在接頭,
一只從不出沒的野貓的出現
不可逆轉地將你的出沒
封死在了無名的蛻變中。
玩冰
荷花的殘梗被光滑的白冰
凍僵在原始的透明之中;
如果只看表面,想要捕捉到一點
輪回的跡象,憑直覺太經驗,
還不如憑生與死的界限
早已被那不斷重復的回旋
提前取消在寒風的凜冽之中。
再猛烈的風吹,也會有
因你的天真而平息的時刻;
而我的老道則出色在
你提出要求后我能及時
從那幾叢凍得死死的
荷花的殘梗中察看出
結冰的厚度是否足以支撐
你渴望像北極熊一樣
奔走在冰的舞臺之上;
并在摔倒后,第一次學會
把脆弱的眼淚咽進肚子里。
你的本性不允許你對美麗的堅冰撒謊,
而冰的本性也沒對你的冒險撒謊;
但回到家,如果下午的歷險記
被女神問起,我們一致同意———
禁忌必須得到尊重,
歡樂的真相最多只涉及
夏天的天鵝湖,那才叫好玩呢。
貍花貓
它的背影完美于
人生的縮影已有點模糊;
獨自出沒,獨自面對大地的回音
在寒風中屢屢被打散;
它的眼睛雪亮,像發光的鉆石扣子
令你想到只有傻瓜才會鼓吹
天衣是無縫的。對我們來說,
前行道上不乏惱人的障礙;
對它而言,卻絕對算得上是
來自隆冬時節的灌木枝條的
無比愜意的全身按摩;如此,
沿著不同的路線,它每天都會
固定出現在喜鵲的叫喊之中,
不是在坡地上,就是在刺槐下。
而如果按人形,將它放大到
你能接受的變形記的極限,
它會顯露出天使的一面,
并用十足的野性,將生命的靈感
溫柔在你和它之間
仿佛有一種距離會突然縮短。
優先權入門
在我們身上,它已退化為
高貴的謊言中的一個不起眼的
小疙瘩般的小角色,
甚至還不如脾氣爆發時,
凜冽的北風對命運的簡化。
心有不甘時,它也曾將萬物的沉默
混入它的客觀;它孕育真相,
卻從不參與分娩;以至于裸露的枝干
空有出鞘的姿態,空有尖銳的指向,
卻無法解釋冷空氣為什么會比道德更楷模。
只有在未封凍的湖水中,
它勉強還保留著原始的一面:
當你把饅頭渣扔向靠近的野鴨,
它們中體型偏大的綠頭鴨,寧可不進食,
也要頻頻扇動翅膀,驅離色彩偏暗的同類。
小小的神跡入門
漫長的黑暗有時也會因
人類精神的暗疾而無法對比于
瞬間的光明。相比之下,
冰是更好的發明,更遼闊的禮物。
很容易就領先于黑暗,
很容易就天真于光明,
冰,不僅發明了透明的固體,
更發明了你其實可以憑借人的孤獨
去糾正一個偏見:只要有結冰,
你就能走在水面之上;更直觀的,
從對岸回到現實,人的童年少年壯年老年
仿佛可以循環于鮮明的春夏秋冬。
在你剛駐足過的凍硬的水面之上,
由于回暖的緣故,一小片融水晶亮;
而當烏鴉像黑炮彈一樣落下時,
喜鵲則像躲避道德的瑕疵一樣展翅飛離
假如冬天的前提已被遺忘入門
在遠離波浪的地方,
興致勃勃的,有點抽象的,
水和魚,將我們張開的嘴變成了
它們狹窄的出口。
深埋在無形的壓力中,
一旦再度躍入陽光下的形象,
它們都想靠前提取勝;
前提越絕對,依存越真理。
難解難分時,它們甚至會嫌
假設世界沒有它們,都太遲鈍。
再找不到竅門的話,它們威脅
會將我們的腦海變成它們的秘密倉庫……
要打開的話,唯一的一把鑰匙
只能來自空中,由鷹的影子制成。
如此,假如沒有活水,這些魚
又能影射偉大的現實中的那些死結呢?
冰
透明到非常醒目,結實得像
附近沒有石頭的話,你可以抄起它,
砸退野獸的攻擊。當然,
眼下的情勢還沒到這一步。
人的視線中,有很多因它而改變;
但你幾乎不會察覺。在蕭索的
灌木背后,閃著安靜的光,
作為命運的一部分,它幾乎從未被誤解過。
它很外向,性格鮮明得就好像
假如自然的奇妙沒受到應有的重視,
它會通過打滑警告你,在它的地盤上,
人的粗心如同后果不堪設想。
摸上去很冷,凍僵隨時都有可能;
繼續下去的話,冷,會退向它自己的神話。
寒冷包含著寒冷,在它的層次中,
有一個界限,甚至連死亡也沒法跨越。
它的表面就是它的本質,
它不想把事情搞得上下有別。
它只想讓你看到世界的另一面:
很冷,但在它的冷中,卻沒有絲毫的冷漠。
月全食入門
發生過很多回。但想要
親眼所見,將它像一塊金燦的勛章那樣
攥緊在以縹緲為褶皺的黑暗中,
你必須先殺死那只蟾蜍;
要么就是,你得設法將那只大狗拴牢在
夢的地窖里。渾圓的對象,
經大氣層折射后,來自太陽的天光
像針灸刺向滑動在無形
軌跡上的時間的戲??;無論虛無
在其中扮演何種角色,它都不止是奇觀,
不止是一塊藍色巨石用它的本影
給無辜的月亮戴上了
猩紅的面具,以至于我必須絕對保證
被吃掉的月亮,不會受到
任何傷害。我必須將你給予我的信任
都用在一個神圣的耐心之中。
一旦倚靠發生,我還必須
像一頭從獅子那樣用微顫的腹部
感受到你全部的傾斜。
如此,它欠我一份只有通過你
才能還回的人情。
神秘的紐帶入門
當我潛入水中,我能感到
它寬如帶魚,比柔滑還韌性,
每個閃失都已被計算進
對魔鬼的沖動的有效預判中;
它發揮的,可不是一般的作用,
它不斷將我拽向平靜的水面。
另一次,當我沖上懸崖,
仿佛只要再邁出幾步,
我就能追上太陽像一匹燃燒的烈馬;
而來自它的牽扯像打著旋的皮鞭,
將神秘的警告伸展成憤怒的脆響。
因情感而存在,深化它的力量卻來自愛的記憶。
人發明了鋒利無比的剪刀,
而它發明的卻是剪不斷。
較上了勁,人又發明了嚴酷的火爐,
讓一切變成灰燼。作為回應,
它發明了浩渺的倫理,
像一種人性的狀況,立體在我們的腦海中。
擊敗過時間對生命的磨損,
擊敗過死亡對人生的過濾。
更常見的情形,無色,無味,無形,
連過這三關之后,它繼續挑戰你
敢不敢將一只蝸??闯墒?/p>
我們之間的紐帶?外觀上不線條,
反而意味著你知道在與時間的較量中,
它還有一個秘密:它幾乎從不貶低
從樹枝上垂下的繩子:從不否認
從襯衣上撕下的布條,浸過血后,
越看越像一條證據,就好像你
剛在火星上受過傷,但被救了過來。
泉涌已不足以形容入門
這么深的夜,再往前,
是否就可以突然踏入只剩下
干涸的河床的冥河?
硬邦邦的,足以令鐵鏟卷刃的死硬
甚至會加深泥土的憂郁,
是否強烈的預感也難免
因冷凍加劇而退化成幾個念頭?
既然已不再需要擺渡,
語言的翻涌便成了唯一
能將我們縮短在偉大的天賦中的
一種跡象。這么突然,
或者這么洶涌,假如什么東西
能淹沒分裂的命運,這北方的黑暗
必然就是它無邊的眼眶。
揉一揉,假如有東西能緩和
這孤立的寂靜,必然是現實
也被同等的黑暗吞沒得只剩下
凌厲的樹干和冰封的池塘。
如此,你只需路過我,
便會同意:盡管非常脆弱,
但我和你依然是奇跡的一部分。
北方啟示錄入門
光禿禿的,因為落葉的緣故,
冬天的枝條總比夏天的枝條惹眼———
它們醒目得隨時都像一截粗暴的器官
憤怒地戳向空氣的舌頭。
寒冷帶來的變化,與其說縮短了
自然和真相之間的距離,不如說
更像是對我們還沒來得及適應的
人生場景的一種角色的背叛。
降溫之后,冷風如刀刃蹭著
皸裂的樹皮;如果還有樹葉
殘留在干硬的枝杈上,你會覺得
大地的仁慈中又混進了幾枚假象。
很多時候,聆聽不如偷聽———
山喜鵲的脆叫格外悅耳:用卡拉揚的指揮棒
反復拍打魔鬼的屁股,或時間的封條,
也沒法和這激越的鵲鳴相比。
或許你猜得不錯,山喜鵲的呼喚
之所以生動,顯然和這些冬天的樹枝
提供的慷慨的支撐有關;你甚至也曾
伸出長臂,握緊它們植物的信念
從引體向上中,調試你自己的歌喉。
而此時,目擊的效果更直觀:
沒有了樹葉的遮擋,更多的陽光
盡情傾灑在沉靜的枝條上———
這也是一種變化,值得從悲傷的角度
多強調幾遍:即那些曾照射在
茂密的樹葉上的夏日的陽光,
此刻,全都傾瀉在了冬天的枝條上。
冬天的捷徑入門
走向對岸,冰,硬邦邦得
矛盾于它既很危險
又非常美麗;每一步都像是
對大膽的試探的一種獎賞。
偶爾一聲巨響,冰裂仿佛在重現
一生中,人究竟能遭遇多少神性。
舔一下,冰,原來從未輸給過
宇宙的甜食。才不天使呢,
穿得很厚方能突出我的身形
突然顯得有點魁梧,而你的矮小
在反襯的作用下反而顯得
你好像剛摟抱過一只小北極熊。
我是引領者,天真于經驗
最終會被好奇說服;而你更出色,
作為親密的追隨者,通過一連串
可愛的跌跌撞撞,早已將世界
還原為一個巨大的玩具。
冰有多堅硬,你就有多么尖叫。
這尖叫同樣會構成一種反襯:
冰,光滑得像史前巨獸的脊骨,
而我們不會被這樣的變形嚇倒,
更不會停止前行;隨著邁出的腳步
越來越放松,事情的性質也變了———
冰,結實得就像一座夢中的白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