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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東流去

2022-10-21 07:19周吉敏
四川文學 2022年3期
關鍵詞:李莊

□文/周吉敏

古人入蜀難。辛丑暮春,我從東海之濱像一滴雨落進了川南。汽車穿過午夜的雨幕,我能感覺到那無邊界的黑暗里翻滾著潔白的浪花。那晚,我夢見一群魚逆流而上。唰的一聲拉開窗簾。晨光中,一條江流從我枕邊浩蕩流過。原來我枕著長江入眠。江岸邊停泊著一艘白色漆身的客輪,乘客正魚貫而出,沿著堤壩陡峭的斜坡拾級而上。我跑向碼頭。一張張黑紅的臉從高高的臺階上冒上來。有扛著稻谷蔬菜的,有挑著籮筐的,更多的是背著竹簍,手上提著銅盤秤,走近了一看,背簍里站著的竟然是幾只大紅冠子公雞。

我拜讀過岱峻先生的《發現李莊》,“發現”在最艱難的時間里,長江邊的李莊把中華民族文化明明滅滅的星光攬入懷抱——同濟大學,以及傅斯年、李濟、董作賓、童第周、梁思永、梁思成、林徽因等一批國內一流學者來到李莊??箲鸢四?,他們在李莊六年。西南邊陲小鎮,眾星拱出,星光燦爛。

《發現李莊》的封面是民國時期的李莊碼頭圖景——江面舟楫點點,江邊停泊著四五條手劃船,每條船上都站著人。沙灘上散落著的二十多人,有穿長衫的,有穿短褂的,有穿洋裝的,其中有一位穿長衫者抱著一個孩子,他們在江邊散步。

這些內遷李莊的文化人的黑白背影,與一群正從江上來趕早市的鄉民,一起朝我走來,然后經過我的身旁,沿著彎彎曲曲的石板路,潛入晨霧依稀的李莊古鎮。

長江上吹來的風里仍然有著八十年前那場歷史洪流的余緒。心里響起一個聲音——“何以是李莊?”因為只要一個忽閃,歷史的追光就會劃過去。一朵云從江上飄過來。云的家園是山,是江河湖泊。云的家園也是人的家園。李莊在秦以前屬僰侯國,秦以后劃歸僰道縣。梁置戎州(今宜賓市),兼置六合郡,轄僰道、南廣兩縣。北周時期,南廣縣遷至李莊鎮所在地。后因避諱隋煬帝,南廣縣改為南溪縣,縣治仍在李莊。晚唐戰亂不已,李莊地處平壩,多受侵擾,于是把南溪縣治遷到長江北岸的奮戎城,就是今天的南溪區。

江水平緩之處,也是商旅云集之地。民國《南溪縣志》記載:“李莊古為邑西巨鎮,水陸交通商賈輻輳?!崩钋f是長江上游重要的水路驛站。從李莊上宜賓下南溪兩頭都是二十公里。從宜賓經李莊去瀘州、重慶,可直抵南京、上海。

隔江相望的青山,是被貶戎州的黃庭堅寫下“大桂輪山”的桂輪山。腳下的石板路,《說文解字》的作者段玉裁也走過,當時他任南溪知縣。青山依舊在,江水不竭。逝者如斯,來者如斯。江邊的垂釣者,與“白發漁樵”似乎有著相同的定力。

江邊廣場上,四五個鍛煉的老人播放的音樂沖淡了晨霧。這里是古鎮中心,對面是禹王宮(今天叫慧光寺),往左邊可以看到鎮尾魁星閣的飛檐翹角,往右邊可以看到張家祠、東岳廟的臺門。這些宮廟面向長江,那是他們先祖來的方向。李莊的“九宮十八廟”是“湖廣填四川”的移民遺留下來的人文見證。這些“異鄉人”,經過漫長而艱辛的創業,終于洗盡了衣襟上的塵土,獲得了財富,成了這片土地的主人。然后,他們花了大量的心血和資金修建會館,聯誼鄉人,祭祀故地的神祇,以物質的形式集體寄寓濃重的鄉愁,表達成功的喜悅。從此他鄉成故鄉。

李莊古鎮,木頭和石頭構筑的房子,蜂巢似的密密衍生著,這種李莊獨特的地理與豐富的人文相互激蕩留下的痕跡,這種江流孕育出來的樸素的繁華,在時間的天空下閃爍著守護生命的光芒。

斑駁的石板路是時間的切入口。

正街緊鄰著禹王宮,是李莊古鎮的中心大街,也是一條商業大街。這條依山勢而緩緩爬高的老街,經歷了無數腳板的打磨,有著手織的灰藍色苧麻粗布的溫潤。兩旁商店擠擠挨挨地排列開去,可遙想長江第一古鎮商埠的繁榮景象。

街頭是一家叫“留芬”的飯店。據說,“留芬”是內遷文化人打牙祭的地方。同濟大學的外籍教授魏特,因語言障礙,常以手拍臀示意要吃蒜泥白肉。白肉是李莊的特色,切得薄如紙片,偌大一張,夾起來,輕輕一甩,肉片便如綁腿般服帖地裹纏著筷子,蘸一蘸加了蒜泥的醬汁,入口即化。不知道可愛的魏特教授學會這種近乎瀟灑的吃白肉的方法沒有??箲鸾Y束那年,這位來自波蘭的猶太人永遠留在了李莊的土地上。同濟在禹王宮開追悼會,當年李莊飯店的廚師還燒了幾樣魏特教授生前愛吃的菜擺在他的靈前。這位“頭發梳得光光的,個子高,鼻子長的老外”再也不用漂泊逃難了。

正街上除了白肉,還有燃面、白糕、黃粑、辣蘿卜干……都是李莊老舊的食物。從這些食物中,能感覺到從前的氣息與人的活動,他們的眼神、呼吸,在某些瞬間晃動,是那么的生動,似乎就站在我的身旁,吃著糯糯的白糕。

一時恍惚,耳際傳來一陣陣“踢踏踢踏”有節奏的聲音,越來越近,匯入正街,又流向江邊。這是早起的同濟學生穿著木板鞋,從在李莊的宿舍——姚家大院、劉家大院、楊家大院、王家花園、范家大院、鄧家大院、張家大院里走出來,到江邊埠頭排隊提水洗漱。

文化機構內遷李莊,鎮上的井水都不夠用,同濟學生就到江邊汲水。腳上的木板鞋是同濟學生自創的,鋸下一塊木板,釘一截牛皮,就成了。晚上,學生們又會穿上木板鞋去江邊的草壩子上散步。石板路上踢踏踢踏的腳步聲,成了李莊人晨起和晚間入睡時歡快而溫馨的鬧鈴。后來同濟的木板鞋在全鎮流行開來,成了李莊的時尚。

洗漱完畢,師生們捧著書本,沿著水跡斑駁的石板路,走進各自的學校,校本部——禹王宮,醫學院——祖師殿,工學院——東岳廟,理學院——南華宮,圖書館——紫云宮,大地測量組——文昌宮。李莊人把“九宮十八廟”的神和祖先請了出來,把學者、學子請了進來。祭壇成了講臺,老師就站在神和老祖宗的位置上布道。那一雙雙眼睛里沒有了炮火和硝煙的陰影,澄澈明亮得像投在東岳廟前黃桷樹上的那一縷初陽。

從正街可以拐入席子巷。這條小巷子,狹窄得像潛伏在一件老式衣服里一條針腳密密的暗線。沿街的每戶人家都有一扇腰門。腰門是一扇門外之門,只有齊腰高,大門打開,腰門不開,只允許半截光線進屋,坐在門內的女人外面的眼睛是看不見的。暗褐色的腰門,是舊日李莊的眼,或者說是心,半開半合著,防著呢。

席子巷13號,是一間古舊書店。書店的主人是今年72歲的左照環,說起李莊如數家珍。左照環的父親左鶴鳴曾在李莊的同濟大學進修過,父親的同濟情結傳給了兒子。書店的門楣上懸掛著“李莊古鎮書屋”匾額,落款是“羅哲文”。羅哲文是梁思成在李莊收的弟子。2010年羅哲文重訪李莊,書店的主人左照環陪同講解。2009年,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女兒梁再冰回到李莊,也是他做導游。這位老人家還曾寫信給著名演員祝希娟,邀請她回李莊探親。祝希娟是同濟附設的高級工業學校校長祝元青教授的女兒,3歲時隨家人一起從昆明來到李莊,在李莊意德小學上學??箲饎倮?,祝希娟隨同濟大學遷回上海,18歲的哥哥祝希雄因病醫治無效安息在了李莊。2005年,祝希娟回到李莊?;貞浀拈l門一旦打開,也是一條長江?!扒嗌揭琅f在,幾度夕陽紅”。佇立長江邊,古人已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

李莊的大街小巷有多少人走過呢?傅斯年、粱思永、梁思成、林徽因、費正清、李約瑟、羅哲文、祝希娟……他們來了,他們走了,他們留下了。

席子巷是通往祖師殿的通道。

走在前面的兩個身影,我總想趕上去看清他們的臉,但始終趕不上。他們走得很急,我能清晰地聽見他們的喘氣聲。只見他們快速地出了席子巷,走上老場街,經過祖師殿,現在他們還不知道日后這里會成為同濟的醫學院。他們也顧不上跟迎面而來的鄉人打招呼,徑直往羊街走去,敲響了胡家大院的門。我不認識他們,但知道他們的名字——羅伯希和王云伯,是他們把文化機構要內遷四川的消息帶進了李莊。

1940年,千萬里輾轉內遷到昆明的文化機構在日寇的炮轟下,不得不收拾起書本,醞釀再一次逃難。同濟大學、中研院史語所、社會所和中央博物院籌備處要往四川搬遷的消息像風一樣在長江邊的市鎮上流轉。這個消息穿過街頭巷尾,進入酒肆茶館,在人們耳道里進進出出,在唇齒間磕磕碰碰,磨得已有些發白。這樣的消息就像流離失所的孩子,尋找庇護之處。依傅斯年先生的話說是“希望能搬到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這是多么奢侈又艱難的事。沿江的大碼頭已塞滿逃難的人,還能容身的幾個地方都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個消息沿著長江逆流而上,到達這條江流的源點宜賓,拐進了幾個在茶館里喝茶的李莊人羅伯希、王云伯的耳朵里。羅曾是一個軍閥的副官,還在成都當過二十六集團軍辦事處參謀。王是一個開明人士。消息從二人的耳朵里進去,在腦子里快速地走了一圈后,他們隨即推開茶盞,趕回李莊,敲響了族叔羅南陔的宅門。

羅南陔何許人也?清乾隆以來,羅家在李莊是一個很有威望的大族、富戶。羅南陔熟讀經史,擅長金石書法,在李莊建有植蘭書屋,時常約集詩友彼此唱和,有“小孟嘗”之雅號。羅南陔受“五四”新文化的影響,主張實業救國。1918年,他帶頭集資,創辦了“期來農場”,引進意大利蜂、澳洲來航雞、北京鴨等品種,學習和推廣科學養殖,還把兒子羅莼芬送進成都桑蠶學校學習。羅南陔時任國民黨李莊區黨部書記,人稱羅老表。兩個別稱,已見此人在李莊的威望。

羅伯希帶回來的消息讓羅南陔的全身像電熱絲通了電似的熱起來。他馬上召集區長張官周和鎮長江緒恢,會同當地名流楊君慧、李清泉、范伯楷、楊明武、鄧云陔等齊聚羊街宅邸進行商議。

本地人拒絕外地人是一種天然的自我保護意識??梢韵胂?,羅伯希和王云伯帶回來的消息如果實施,將打破李莊千百年來形成的秩序,贊成的也有顧慮,不贊成的顧慮更多。局面一時僵在那里。此時,羅南陔說了一句話——“給李莊的青少年創造一個好的學習環境,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p>

全場靜默。羅南陔的這句話,如同點穴,激發了原始的萬鈞之力。我想起鎮尾的那座魁星閣,積蓄了幾百年的文氣,在這一刻電光火石般射出,與歷史的那束追光緊緊咬合在一起,定格在李莊。

可以肯定,在場人的先祖大都以耕讀起家,門楣上的“耕讀傳家”四個字和精雕細刻著“琴棋書畫”“漁樵耕讀”圖案的窗欞,抬頭抬眼之間,已與血脈相融相續。他們理解培養文化精英的不易。在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頭,也深知文化學者對于一個國家的意義。如在和平年代,一個川南偏遠小鎮哪有機會見到這些中國文化的頂尖人物。這些讀過書、見過世面的李莊開明人士,深知此事“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于是開始分頭行事。各族長召集自己族人到祠堂議事,做思想工作。李莊是個水陸大碼頭,幫會盛行,勢力最大的是“哥老會”。范伯楷就是個袍哥舵把子,“那天他穿上不輕易穿的白綢衫,把白綢衫下面的兩顆扣子解開,大包天往后一抹,八字腳在李莊的四方街上一蹬,身后的兩個副印立即傳話:‘午門接旨’。那是去茶館開會的暗號。于是山山嶺嶺各鄉各保邀邀約約,齊聚長江茶館,共商‘支持抗戰’歡迎‘下江人’(當地人對內遷文化人的稱呼)落籍李莊這一史上頭等大事?!?/p>

碼頭。茶館。四方街。這些平日里李莊最喧嘩的地方,其實也是一個個江湖。而范伯楷等就是這些江湖里的一個個樁子,像長江上的“里樁”,系住來來往往的船只。

羅南陔等人草擬了一封十六字電文:“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崩钋f向逃難中的中國文化精英主動發出誠懇的邀請。為了表示誠意,又寫了幾份函件,從歷史、地理、交通、物產、民俗、風情等方面逐一介紹,分致同濟大學和國民政府行政、教育部。

小小的李莊一下子遷入一萬多人。那句“一切需要,地方供給”,包含著的大事小事,都需要李莊這幾個人用肩膀去扛起來,但最大最難的事莫過于人心?!跋陆恕薄俺匀恕钡氖录褪切挛幕涂茖W撞上了李莊那扇傳統的“腰門”,屬于新舊意識觀念上激烈碰撞而產生的結果。

大風始于青蘋之末?;蚴悄硞€鄉人偶然見了同濟醫學院的解剖課,或是見了史語所和體質人類學所藏有的殷墟出土的頭蓋骨等,或是見了中國營造社畫的古墓圖……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鄉人口里出來后,四下流竄,最后演變成“下江人”會“吃人”的恐怖謠言。謠言也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能量。宜賓專署召開緊急會議,決定專門派軍隊鎮壓散布謠言的聚眾鄉人,維持治安。會上,羅南陔好像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似的,沉著地說:“人骨頭引起的事件,就應該利用這些人骨頭去解決。他們認為很神秘,我們就把它公開展覽,請他們來看個究竟?!贝嗽捯怀?,傅斯年大聲附議說“好主意”,全場人擊節叫好。羅南陔幾句話避免了一場武力對蒙昧鄉人的傷害。一場史無前例的科普展覽也讓遠近鄉人經歷了一次新文化和科學知識的洗禮,大開了眼界。

四川省檔案館編撰的《抗戰時期的四川——檔案史料匯編》收錄了一份1941年3月29日由羅南陔牽頭書寫的“南溪縣李莊士紳為將孝婦祠依法由同濟大學租定祈令南溪征收局轉飭分柜遷讓呈”,系為解決同大師生食宿而出面向政府當局提出的申請求函:“各公私處所均已不顧一切困難,先后將房舍讓出,交付同大……維護教育,繁榮地方,其責端在紳等,萬難坐視……當此非常時期,官民同有協助政府,完成抗戰之義務。紳等之所以積極協助同大者,良以該校學子,對于抗戰貢獻甚大。蓋安定同大,間接即增強國家力量?!毙藕鲜鹈骸澳舷钋f鎮士紳:張訪琴、羅南陔、李清泉、羅伯希、楊君慧……”字里行間充滿了民族大義,言辭之誠懇,令人動容。

這份申請函里,羅南陔等稱他們自己為“紳”,或“士紳”?!墩f文解字》說:“紳,大帶也?!惫糯舜╅L衣服,腰上會有一條帶子?!栋谆⑼ā氛f:“衣裳所以必有紳帶者,示敬謹自約整也?!币馑际且路嫌醒鼛?,對自己要有道德行為上的要求。這條系在腰上以示衣服規整的帶子,幾千年來已從有形到無形,化為規范德行的一條準繩。這條繩也是一條紐帶,溝通著民眾,平衡著各方面的關系,也協調相互間的情感。

李莊的“紳等”,除了是紐帶,還是那時李莊定盤的星。

“士”可以同時為“紳”。一些士,在當地為政,成為有名望者,影響了一個地方的發展,如胡南陔、張官周等。而“士”,大部分是從“紳”這個階層培養出來。這些內遷文化人的家底,也大抵如此吧。這里就說考古學家夏鼐,因夏先生是抗戰時期在李莊的溫州學人,是我的鄉人。

夏氏家族在晚唐僖宗時避亂由浙江紹興遷至溫州泰順百丈口,此地是飛云江上游的第一個水路口岸。后有一支遷至飛云江的下游瑞安。夏鼐的曾祖父在瑞邑以儒學為業,壯年去世。夏鼐祖父失去依靠后,決定棄儒從商,只身從瑞安來到溫州鹿城,在一家絲線店當學徒,后自立商號“夏日盛”。當時甌邑富商有“二盛三順”之稱,即夏日盛、林益盛、潘聚順、葉進順、林萬順。夏鼐的祖父生有六子二女,其父文甫為四子。夏鼐的大伯父范九,以泰順籍進學補秀才;二伯父銘如,繼承絲線業,曾以夏金標之名,以世襲云騎尉權溫州游擊;三伯父星垣,初營鐵絲行,后經營雨傘行;五叔志范,浙江法政別科畢業,曾作律師;六叔烈如,就讀浙江法政大學,未畢業就去世了。夏鼐祖父,這位只身來溫開創家業的夏家開山祖,在夏鼐八歲時去世,享壽八十三歲。夏鼐猶記祖父皓首長須,與族兄弟繞膝索糖果的情景。祖父去世,家人都說是去楊府山土地廟做土地神了,于是夏鼐和其他堂兄弟去看,見到楊府山的土地神與祖父神貌相似,因此深信而不疑。

夏鼐的父親善治家業,經營規模不斷擴大,自行開設了一家甌綢店。鄉下田地最多時達400余畝,城內尚有其他店宅數處出租。后來,買下位于溫州倉橋街102號的大宅院時,夏鼐12歲?,F在“夏里”——夏鼐故居已修建為“夏鼐紀念館”。

夏鼐的父親性情和藹,重視族中小輩的教育,在家中設立私塾,延請先生授課,后來看到學校教育的成效,就送子女入新學。夏鼐的哥哥夏鼎曾就讀于浙江省立第十中學,就是現在的溫州第一中學,但未畢業,就赴上海讀神州中醫學校,也未畢業。夏鼐的父親對于長子學業未成,常耿耿于懷,惋惜不已。于是把希望寄托在夏鼐身上,任其在外游學,甚至遠赴英倫。

1927年,17歲的夏鼐,考取了上海光華大學附屬高中部,開始了在外求學生涯。1930年,夏鼐高中畢業后進入燕京大學,后轉入清華大學。1934年,畢業于清華大學歷史系,同年10月,考取清華大學留美公費留學生,后改到英國留學。1935年,夏鼐去英國留學。1939年秋,第二次世界大戰在歐洲爆發,夏鼐由英國經埃及,取道西亞、印度、緬甸,于1941年初抵達昆明,又輾轉到了四川李莊,受聘于內遷李莊的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參加了調查并發掘四川省彭山縣豆芽房和寨子山的崖墓。1943年,夏鼐轉入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參加了西北科學考察團,直到抗戰勝利。

夏鼐能在外安心求學并工作,背后是父母家人的支持。他在一篇回憶家世的文章中寫道:“先君憐我既從事于學,遠出工作于外,不能制生業,以古稀之年,仍為我主持家務,我之所以能安心于僻愚不慕榮利者,以先父既不以養己者責我,而又寬我兒女猥眾之憂故也?!?/p>

1942年1月28日,夏鼐從李莊啟程,在國難的硝煙炮火中,艱難輾轉了一個月,才回到家鄉探親。此時,游子已五年未歸了。

國難當頭,無寸土安寧。自從1938年農歷正月二十七日,日本人的炸彈轟炸溫州南塘機場開始,這個東南沿海小城就再也沒平靜過。1940年11月,三角門八角井被炸得最慘,二十余間矮屋成廢墟,二十余人血肉橫飛。停放在清明橋一帶的三百多具棺材被炸得尸骨橫飛。當時溫州人編了順口溜描述其慘狀——“屋背飛滿棺材板,紅綠壽衣掛滿山,捆綁全尸倒河灘,雪白骨頭堆滿街?!?941年至1944年之間,溫州三次淪陷。夏鼐回家之時正是溫州第二次淪陷期間,他數次攜一家老小避難鄉下,親歷日寇燒殺擄掠,并遇搶掠的日本兵與他持刀相向,命懸一線。

1943年4月28日,夏鼐再次辭別親人,前往四川李莊。此次離家,不知何時再歸來?國與家之間該如何取舍?《夏鼐日記》記錄了當時家中的情狀:

4月14日星期三:據云史語所將遷移至蘭州工作。又謂赴桂專車可以搭乘。余返家后,將此事告父親,父親謂進止由余自己決定。母親本來極不希望我出門,經解釋后,亦承允諾。惟妻極端不贊成,下午且憤而出走,傍晚始返家。

4月17日星期六:返家后,見妻臥病在床,云午間發冷,體倦脊痛,呻吟不已,晚間更昏厥,殊為著急,恐時受了我出門赴川消息的打擊,心想假若她病加重,將為之奈何!

4月19日星期一:昨天起秀君改變態度,允許我出門,但希望我能二年內返家。今日強顏歡笑,助我整理行裝。

4月28日星期三:晚間九時許離家。父親囑余不必顧慮家事,安心工作。母親則燒香祈禱,祝余平安。妻黯然無語。

6月5日星期六:船由瀘州動身,午后4時許抵李莊,將行李送上岸……

滾滾長江奔入東海,東海之濱的夏鼐離別年邁的父母,離別弱妻稚子,溯江而上,到達長江的上游。夏鼐到了李莊,轉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奔赴大西北考古。

夏鼐不知道,此一別,父子將是最后一次相聚。1944年8月,溫州三次淪陷期間,夏鼐六十九歲高齡的父親攜全家二十余口,輾轉鄉下多處避難,操勞過度,突患中風,不幸逝去。父親去世后,出身當地鄉紳之家的母親,仍為夏鼐操持家務。直到1946年抗戰勝利后,夏鼐歸來,才與兄長分家。此時夏鼐母親已七十三歲高齡。關山萬里,炮火阻斷,家書難托。一年后返家的夏鼐,才知父親早已不在人世。

從1943年到1945年,大漠風沙中的寂寞考古,給了考古學家夏鼐最豐厚的回贈——“仰韶文化的彩陶片”,像一縷曙光,從中國西北大漠中升起,標志著中國史前考古的新起點,也意味著由外國學者主宰中國考古學的時代從此結束了。

夏鼐家人的深明大義是托起夏鼐的那座高山,而李莊以及在李莊的傅斯年等同仁給予夏鼐的是長江般的精神力量,還有夏鼐自己對中華民族文化大海一樣的深情。

中央博物院籌備處設在李莊古鎮上的張家祠。我跨進去,就看到夏先生英氣勃發的身影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則設在離古鎮幾里外的板栗坳栗峰書院,此次沒能去,就留些遺憾吧。有夏鼐先生在此,我對李莊自然多了一份情義。

內遷的“士”對李莊的“紳”是感念的。

1946年5月,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在離開李莊前,傅斯年攜五十多名專家學者,在李莊板栗坳栗峰書院立下一塊“留別李莊栗峰碑銘”,碑文寫著:“李莊栗峰張氏者,南溪望族。其八世祖煥玉先生,以前清乾隆間自鄉之宋嘴移居于此,起家耕讀,致貲稱巨富。哲嗣能繼,堂構輝光。本所因國難播越,由首都而長沙而桂林而昆明,輾轉入川,適茲樂土,爾來五年矣。海宇沉淪,生命荼毒,同人等有幸而有讬,不費研求……安居求志,五年至今?;驶手信d,泱泱雄武。郁郁名京,峨峨學府。我東曰歸,我情依遲。英辭未擬,惜此離思?!贝饲榇肆x正如甲骨文專家董作賓先生題簽在碑額上的四個字——“山高水長”。

1946年10月,隨著載有最后一批抗戰文化人的輪船鳴笛起錨,李莊一下子空寂了。他們像一群逆流而上的中華鱘,回到大海里去了。

歲月荏苒,如今“士”還在,“紳”已是一個文物級別的詞了。在李莊,我對“紳”做了一次考古。沿著羊街——文昌宮、劉氏大院、胡姓大院、王家院子,安靜的老宅院充滿了歷史的回聲。這條古樸的小巷一直延伸到江邊。沿途看見青磚墻上貼著一塊水文記錄牌,寫著“1966年9月1日,長江洪水275米(吳淞)”。相距不到五十步,又見一塊水文記錄牌——“2020年8月19日,洪痕”。

長江自李莊東去?!皾L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多少英雄”。幾千年來,李莊經受住一次又一次長江洪流的洗禮。

“何以是李莊?”

這也是一種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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