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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短篇小說)

2023-10-15 21:09加主布哈
四川文學 2023年9期
關鍵詞:姆巴副校長妻子

□文/加主布哈

黃昏下的人間像是太陽的巨大血泊,人們在上面顛簸、徘徊,為了躲避聞得到的血腥和看不見的斧頭。沿著烏斯河岸回家,我想象要偶遇一條躺在河邊的魚,正在剝自己的鱗片。拉客的馬車噠噠地從我身邊走過,車夫多是些縣城周邊村落的彝族老人,他們專跑從火車站到縣城老菜市場的線路,約五公里,單線收兩塊錢車費,我家就住在老菜市場附近。我想著兩塊錢也夠抽幾根煙,況且天還早,所以沒有搭理他們。

走到半路是一座石橋,叫烏斯橋,阿爾莫蘇駕著他的馬車讓我上去,他的嘴里已經沒有一顆牙齒為他把風,說載我一程只要一塊錢了。我說想走走路,他把馬車停在我跟前說都一年沒回來了,還省這一塊錢干啥。馬車上幾個婦人已經怨聲載道,我拉不下臉,只好拖著行李上了車,隨手掏出兩個硬幣給阿爾莫蘇,大聲告訴他真不是為了省錢,并斜看了旁邊幾個女人的表情。阿爾莫蘇坐在前面駕馬,馬奔跑起來的時候,他頭上那頂雷鋒帽的兩只耳朵就起伏不止,他收過我的硬幣,用戲謔的口氣說外面回來的人就是不一樣,大方得很。我不想理他,這老頭嘴里沒把風,什么話從他嘴里出來,明天就得傳遍這小縣城。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跟我搭話,我心中本就苦悶,還得克制心中的怒火,顛簸的馬車,讓我著實惡心,要是以前,我定會數落他幾句,或者說一些陰陽怪氣的話,但我這時候真沒什么心情,凜冽的風把我的嘴巴縫得很密實,沒有一句話想跑出來。

下了馬車,我點了一根煙,給阿爾莫蘇一根,他說自己只抽旱煙。穿過狹窄的小道,盡頭是一座四層樓的老磚房,我摸著漆黑的樓梯來到四樓,左邊住著阿爾莫蘇和他的孫子。右邊原本是空著的,爺孫倆背了一些磚和水泥,搭建了一個小屋子,租給別人,我老婆不知道在哪里得來的門道租了兩年,順便帶兒子到縣城讀書,后來從阿爾莫蘇那里買下這小破屋,屋頂還是塑料做的,我從老家背了一些木板隔成兩個房間,剛好可以放兩張床,在門口放了一張桌子當廚房,外面空出來的地阿爾莫蘇種了一些菜,還養了幾只雞,我最受不了那股雞屎味。一進門,兒子正在床上睡覺,我忍住心中的怒火,掀開被子叫醒他,問他你媽去哪了,他冷淡地說不知道,起身走進另一個屋子,他的個子已經到我耳朵,我本想踹他一腳,卻還是忍住了。抽了一根煙,躺在床上,風在屋頂嗚咽。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妻子在門口做飯,進進出出的時候,她屁股上那塊灰色的補丁很刺眼,一年了,她還穿著這件牛仔褲,只是屁股上的補丁從藍色變成了灰色。我們沒有說一句話。吃飯的時候,不見兒子,我問她兒子去哪了,她陰著臉說我管不了你們父子倆。我說你是不是欠揍,她悶著頭咽下一口米飯。

“實在不行,我們回老家吧?!彼耦^收拾碗筷,繼續說道:“反正兒子也被開除了?!?/p>

我的怒火終于忍不住了,把手中的煙蒂扔在腳下踩住,大聲呵斥:“你連個孩子都管不好,有個什么用。還回老家,老家現在就剩一塊破地,連個擋雨的屋頂都沒了,回個屁?!?/p>

她抬頭看著我,兩行眼淚順著她那平實黝黑的臉頰流下來,手里還端著兩個陳舊的瓷碗,我有些不敢與她對視,便點起了一根煙,問她:

“那家人的孩子怎么樣了?”

“還在醫院,不讓探視,我今天去我哥那借了三千塊錢,給他們送過去了。他家吃定我們了,狼到羊群做客,哪有餓著肚子回去的?!彼淹敕旁谒堫^下,反復搓洗,幾根頭發粘在她流過淚的臉頰上,寒風吹著她,吹進那灰色補丁里,吹得她心里結了霜。

我說:“誰是狼,誰是羊,還說不準呢?!彼龥]說話,走進屋子,又準備下樓,我問她去哪,她說去找你那寶貝兒子。

晚上她沒找回兒子,說不知道躲哪家網吧去了,讓我去找,我說愛死哪死哪去吧,闖了這么大的禍還不知悔改,用被子蒙住頭就睡了。很晚的時候她爬上來,貼住我,解開我的腰帶,我轉向另一邊,沒有理會。

縣城在峽谷,又小又窄,只有一條主街,冬天的時候,風吹得街道上的人像散落的稻草,只顧著埋頭疾步奔走,沒有人跟我打招呼。在幽暗的小道盡頭,我找到兒子,他剛從那個叫雄風的網吧出來,身邊還有幾個同齡人,我本想上去給他一腳,但還是忍住了。我也曾在這里被我自己的父親踹了一腳,他讓我在自己的兄弟面前丟盡了臉,那一腳把我踹出學校,也踹出這個小縣城。

我跟在兒子身后,讓他帶我去找他班主任,他的個子已經快跟我一樣高了,心也比我大,前幾天把同學打了,據說是用石頭砸在別人的頭上,這點跟我倒是很像,我也喜歡用石頭打人,刀子太短了,石頭可以扔過去。班主任是個矮矮的女人,說話很快,我沒怎么聽明白,最后讓我去找校領導,我問找哪個領導,她說校長,然后找了個借口說忙去了。

按照班主任說的,我們找到了校長辦公室,但沒人。副校長辦公室有人,我想著這事副校長也能解決,就敲門準備進去,但是在看到副校長后,我收回了手中要遞出去的煙,埋著頭走出來了,害怕他認出我。我問兒子這是你們的副校長,他說是,才來沒多久。此時,我的心中吹進幾縷冰冷的風,風在心里像野馬般奔騰,把我的心野踐踏得一片狼藉。我讓兒子回去,自己走在大街上。

在文化廣場遇到幾個熟人,其實也沒多熟悉,他們準備去喝幾杯,叫我一起去,我知道他們只是客氣一下,但還是去了,因為我著實不知道去哪里。來到一家茶樓,抱上來兩件啤酒就開始喝,縣城里有很多這種賣酒的茶樓,大家進來基本上不點茶,直接喝酒,有女人的話會點一點小吃,比如土豆、涼粉。我們幾個男人就喝寡酒,桌面上只有一盤瓜子和各自的酒杯,開始的時候是一些客套話,接著會有一些調侃和玩笑的話穿梭在這間只容得七八個人的小包間。老板是個不喝酒的彝族男人,俄牧家族的高個子,穿著一件西裝,讓他沙馬家族的老婆來敬酒,還帶上一個衣著鮮麗的閨蜜,幾句下來才知道是我家族的女人,聽說是同一家族,她叫我哥哥,多敬了我一個酒,又知道我們的老家住得很近,她走出去抬了一件啤酒,說這是請我喝的,我只能再敬她一杯。等兩個女人走了,我們的話題也跟著浮躁起來,紛紛嚷著叫幾個女人來陪一下。

“把自己老婆丟在家里喝酸菜湯,請別人的婆娘在街上吃香的喝辣的?!蔽覀冎虚g有很多自認為能歌善唱的人,但說出這句話的是唯一正兒八經的歌手崖狄,畢竟他有自己的原創歌曲,而且擁有一把木吉他,他快四十了還沒老婆,其實他有過老婆,但是跟另一個歌手跑了。果然,他們真的叫來了別人的老婆,四個女人,她們化著濃烈的妝,說蹩腳的漢語,有一個讓我甚至有些惡心,她把自己的臉涂抹得白里透紅,但脖頸卻很黑,對比鮮明。我在內心里嘀咕:“猴子洗臉,只洗臉不洗脖子?!彼齻兙屏亢芎?,還沒坐下就每人打了一圈,我們幾個的興致也上來了,就換了500毫升的大杯子,且把地點也換到了附近的KTV,在曖昧的燈光下,我們把手伸進了她們的乳罩里。一個女人回應了我,隔著褲子抓住我的兄弟,我們在無意中對視時,又同時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并且端起酒碰了一下。歌手在唱歌,他唱的都是情歌,但是沒有一個女人靠近他,那個化妝只化臉龐不化脖子的女人敬了他一個酒,他沒有喝完,后來我們沒有聽到歌聲了,也沒看見那個女人。

準備撤的時候,都已經喝得差不多了,路上遇到很多騎著電瓶車攬客的女人,我旁邊的男人說:“她們都是老公在外務工,一個人帶著孩子在縣城讀書的婦女,很辛苦?!苯又f,“有些也會把攬的客人帶到某個角落去的?!彼赃叺呐说闪怂谎?,然后依偎在他懷里去了。我旁邊的女人問我還要不要去吃點燒烤,我說算了,該回去了。我其實也想去,但我怕遇到自己的婆娘,我知道她也是那些攬客女人中的一員。

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兒子已經睡了,老婆還沒回來,我的心像一座快溢出的堤壩,想找個理由發泄,但是在酒精的麻醉下,還是沉睡了。半夜,她解開了我的皮帶,我抽出皮帶,抽在她身上,她沒有出聲,我把她從床上踢了下去,并再次抽在她身上,問她是不是也把野男人載到某個角落了,問她是不是也會被另一個男人叫到KTV喝酒,她哭了,并在漆黑中摸到門外,在院壩上大聲叫喚。我追出去,抓住她那稀薄的頭發,拉到房間里,正準備揮動皮帶時,燈開了,兒子站在那里,面無表情,他把手里的刀丟在我面前,冷冷地說:

“用它吧,把我們兩個都殺了?!?/p>

我的酒醒了,心中的壩已決堤,變成寂寥的淤泥,只覺得沉重又遲鈍。但還是放不下自尊,只得扔掉手中的皮帶,鉆進被窩里,卻怎么也沒能入睡。想起兒子學校那個副校長,他都當領導了,而我如今卻變成了這模樣,白天我在他額頭上看到那道傷疤,還很顯眼,當年就是我用一顆石頭打出來的。我記得那是個冬天,當時我們在一個班,我讓他幫我做一道題,其實那題我會,只是單純看不慣他,因為我們覺得他小肚雞腸,而且愛裝。他不肯,于是在放學的路上,我叫上幾個哥們兒把他堵在一條小道上,教訓了他一頓,他仍不肯認錯,于是我扔過去一顆鵝卵石,剛好砸在他的額頭上,看到他的血染紅了那條白色的圍巾,我才覺得心里解了氣。晚上我和幾個哥們在網吧玩了一夜,并在后半夜一起看了幾部刺激的影片。第二天一早,就被我父親踹了一腳,從此,我就再沒有見過那個小肚雞腸的人。這些事,既然已經過了那么多年,說實話今天在副校長辦公室再次看到他,并不覺得心里有愧,更不怕他朝我的額頭扔過來一個石頭,我是怕他知道那個犯錯的孩子是我的兒子,將他徹底開除,畢竟他是個小肚雞腸的人。我不想讓兒子步我的后塵。

妻子假裝什么事也沒發生,我醒來的時候,她在做飯。我走出門想去上個廁所,又聞到阿爾莫蘇那幾只雞的屎臭味,所以抱怨了幾句。她沒有看我,只是嘀咕著說:“但是人家有一個聽話又優秀的孫子,已經考上大學了?!彼挠夷樣悬c腫,且橫著一條青紋路,那是我昨晚打上去的,所以她說話的聲音很抖很輕。她在煮一鍋豬蹄,我問他今天是什么節日,她說她哥哥要過來。

我這個大舅子,個頭不高,但是口袋鼓得厲害,說話的時候腰板自然也直,他卻對我不敢太放肆,因為我假裝喝醉把他打過一頓。他一進門就問妻子的臉怎么了,妻子說半夜起來不小心撞到柱子上。我知道她會這么說,因為她不敢,這些年,我感覺我已經把她的膽吞進我肚子里了。大舅子也沒問下去,但他心知肚明。吃飯的時候,我問他要不要喝一杯,他拒絕了,說下午還要幫我們家辦事,我問他什么事。他吞下嘴里的肉說:“還能什么事,你兒子麻娣打人被開除的事,我認識那家人,下午約了他們家里人,和解了。麻娣才能回學校讀書?!彼f這句話的時候,我能明顯感覺到那種凌人的氣勢,于是對他說:“我初中同學去麻娣他們學校當副校長了,我昨天已經找過,不用你解決?!闭f完這句話,我自己其實有些看不起自己,但放不下自尊心。妻子始終沒有插一句話。

才吃完飯,我父親就來了。他一來,大舅子簡單問候兩句就走了,他倆不對付,是因為當年我結婚的時候,妻子的娘家送了十頭綿羊作為陪嫁,但是那群羊識得老路,所以老是跑回去,不管我父親把它們牧在哪座山上,傍晚都會跑回娘家去。父親是出了名的急性子,于是在某個他心情本來就不夠愉快的傍晚,從妻子的娘家把羊群趕回來,但那只領頭羊還是不服氣又跑回去,這讓他很惱火,于是抓住那只領頭羊,宰殺在我大舅子家屋后,并且讓我大舅子把羊背回去煮了吃掉。這個行為在彝族地區其實真算得上調戲,甚至可能會引起兩個家族的械斗。好在我老丈人是個通情達理的人,當過兵,入了黨,不僅沒跟父親一般見識,晚上還讓大舅子把羊背到我家,說這羊既然給了妹妹,那羊肉也該你家吃,放下羊就氣沖沖走了。我父親讓我把羊肉煮了,叫上村里人吃,他自己一口湯都沒喝,只坐在屋檐下抽煙。其實我內心還是很敬佩父親的這種行為,因為我覺得親家之間就該這樣針鋒相對,沒必要裝得那般彬彬有禮,又不在一口鍋里吃飯。我妻子自然不敢對父親怎樣,她是從小就被教會了:“嫁給石頭,就跟石頭坐一輩子;嫁給樹木,便跟樹木站一輩子?!钡髲姷母赣H終究是不肯跟我們到縣城來住,所以他至今仍孤身在老家。他抱著兩只紅色的閹雞,說可能領導會喜歡這種在山上養的雞,可以拿去打通一下關系。妻子把雞接過來,放進了阿爾莫蘇的雞圈里,這兩只閹雞的確跟阿爾莫蘇的不一樣。父親問妻子麻娣去哪了,妻子撒謊說去同學家里了。但是他沒有跟我說一句話,我也沒跟他打一聲招呼,在我們這片土地上有一句諺語,大概意思是父與子不對付,就像耕地時,在前面牽牛的人和在后面掌握木犁的人合不來。我覺得這句話說得很對,從小他就是那個在后面趕著我和耕牛的人,他高興了會在犁到頭的時候喊我的乳名,心情不好了也會揮鞭子在牛身上,也打在我身上,所以父子關系,一直都是鞭策和叛逆,只是這種關系,現在該輪到我和自己的兒子麻娣了。

兒子麻娣回來后,我父親就要走了,臨走時他對麻娣說:“路,一步走拐了,就需要用余生來糾正?!彼屛宜退杰囌?,走了一半的路,我們還是沒說一句話,看見一家釀酒的店,我進去買了十斤酒給他,他接過酒,讓我回去。我點了頭,目送他離開,他沿著烏斯河,拄著拐杖,漸漸遠去,像一條魚在河岸上掙扎、蠕動?;厝サ穆飞?,我經過一家烤鴨店,想起麻娣最喜歡吃,買了兩只回去,但是他沒在家。

天將黑時,我堂弟姆巴來到我家里,他是我們這個家族里唯一在縣城上班的人,我只知道他在一個小學當老師,平時來往并不多,說實話我并沒有把他當成什么國家干部,畢竟他小時候可是只會哭著讓我去為他報仇的愛哭蟲。如今他身穿一身黑色西裝,人模狗樣地出現在我面前,我還是只把他當弟弟。他一進來就指責我出了這么大的事,也不說一聲,還讓老爺子冒著寒風跑了他家一趟,還帶著酒水。我大概能猜到父親是把我買的那十斤酒帶去他家了。我讓他坐下說,他說凳子太矮,蹲不下去,于是就坐到床邊了,雙手放在大腿上,他的圓肚子快把里面那件白襯衫撐破了。他說話的速度很慢,說可以擺平這件事,但是要找一下關系,需要請領導吃飯。我說我明白,你安排一下。他說已經安排好了,就明晚。他走后,我問妻子要那張存折,她不肯,問我出去一年也不掙一點錢嗎。我瞪了她一眼,惡狠狠地說:“我在外面還養了一個兒子?!彼龥]有繼續爭執,翻開床底下的木盒子,在最底層拿出了存折扔在我懷里,就出去了。

第二天下午,姆巴叫來了他所謂的幾個領導,在一家彝族餐廳招待他們,我一個都不認識,姆巴挨個給我介紹,每介紹一個就讓我喝一個大杯的酒,領導們喝一口。接著,姆巴也敬了一圈,他拿著比我更大的酒杯,走到每個人面前,把腰彎得很低,右手握著大杯子,左手把對方的小杯子抬高。他跟我也這樣喝了,讓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幾圈酒敬下來,也沒提麻娣的事,但我已經喝得有些找不著北。我看姆巴走進廁所,也跟了進去,看到他在嘔吐,我也在旁邊吐了。我問他為什么不跟領導提那件事,他雙手搭在我的肩上,表情猙獰著說還不是時候,等下一場。于是我們又來到KTV,幾個領導喝得很高興,唱得也盡興,我只能待在邊緣,他們會偶爾敬我酒,也會跟我保證沒什么大問題,于是我就學著姆巴用左手把他們的杯子抬高過我的杯子,彎著腰說麻煩了,心中就感覺到有一股莫名的挫敗感翻涌不止。從KTV出來后,姆巴讓他們再去吃點夜宵,有幾個稱自己喝醉了,就撤了。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到家的,模糊記得兒子麻娣給我脫鞋,把我扶上床。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在等姆巴的消息,可他卻一直讓我等,說這不是什么小事,還得再走動一下,于是我讓妻子把那兩只閹雞送到他家,讓他看著抱給某個領導。他說還需要再請另一個領導吃飯,還是上次那樣,我在路上遇到歌手崖狄,順便讓他去幫我扎場子。我已經熟練了上次那一套,但是姆巴仍然沒有把事情說得明白,喝了酒我有些不耐煩,歌手崖狄似乎對姆巴有些意見,蹭到我耳邊說了很多姆巴的壞話,大概意思是姆巴是個騙吃騙喝的吝嗇鬼,從不掏一分錢,到處混場子,而且看不慣他那低三下四的模樣。讓我小心點,別被騙吃騙喝了,事兒沒辦成,甚至他可能都沒跟別人說我這個事。我其實也有點懷疑姆巴了,但我內心仍然覺得他不敢坑騙我。散場后,姆巴說送我回家,這時他已經喝得很醉了,但最后一個酒,他還是把酒杯放得最低。在我家樓下他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他說自己真沒用啊,這么多年了,一官半職沒混到,也不能幫助親戚朋友。我知道他的難處,畢竟我們也沒有幫到他什么,他中職畢業后自己摸爬打滾,從代課老師混到現在的編制已經不容易。但我還是跟他說人不能把自己的腰彎得太低,那樣只會讓人騎在你身上。我把他扛著回到他家,他在醉意里把我給父親買的那壇酒開給我喝,我只喝了一口就讓他好好收著,便準備離開了。臨走時看到三只閹雞在他家院子里,長得差不多,我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也不想再多說什么。要是換作我父親年輕的時候,估計會把這三只閹雞掐死在這里,然后叫醒酒醉的姆巴,讓他好好吃完。

走在回家的路上,已是凌晨,突然下起了大雪,雪花飄落在我的肌膚上,融化了我的醉意,我沒有加快腳步,事情到這一步,就不能更壞了。如果一件事不能更壞了,那或許就會好起來吧,我并不是個善于安慰自己的人,我已經四十二了,這些年怎么過來的,自己最清楚,對于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回頭路比繼續前行更艱難。到家時,酒已經醒了,妻子睡得很香,我身體里的冷驚醒了她,我把手放在她已經下垂的乳房上,喚醒了她內心的火焰和委屈,于是她抽泣著抱緊我,我分不清她是在享受還是在煎熬。這些年,我很少碰她的身體,實話實說,我在外地打工的時候,都是去找那種風塵女子,所以回到家后,對這事并沒有什么欲望。我也很少掙錢回來,一年如果沒特別的事,頂多就回來兩次,這樣想,也的確是委屈她了。不過,就算認識到這些,我也不會對她有什么好臉色的。此時雪在埋屋頂,風是不能成為誰的立場的。

雪下到縣城,第二天就化得差不多了,只有幾家人的屋頂上還有幾撮,山上是雪白了,烏斯河并沒有因為這場雪有什么變化,只是靜靜地流淌。太陽出來了一會兒,又不見了。阿爾莫蘇來到我家,脫下他的雷鋒帽,坐在凳子上抽旱煙。

“我是受人所托,來跟你家商量一下麻娣在學校的那事兒?!彼鲁龅臒熿F很少。

“你認識那家人嗎?”

“是的,以前住在我們老家那邊,后來也是帶著孩子到縣城讀書。男人死了,就一個寡婦帶著四個孩子,生活挺艱難?!?/p>

“越是這樣的家庭,心眼越壞。他家現在到底想怎么樣?”

“那倒也未必,據說那孩子成績很好,膽子也小,估計就是麻娣欺負人家了?,F在他家想要兩萬?!?/p>

“讓他直接來把麻娣打成那個孩子一樣的傷吧,他們這不就是搶嗎?”

阿爾莫蘇往煙桿里再放了一點煙葉,引用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諺語,最后說:“大雁按律飛,蜜蜂守規行。我也只是個中間人,你家也開個價,我再去找他們家說?!?/p>

我說頂多給他家一萬塊,多一分我都不干。阿爾莫蘇說罷就要走,妻子留他吃飯,他提高了自己的音量說:“我孫子回來了,要帶我去街上吃,這孩子,現在真是不懂節儉了?!蔽矣憛捤@樣的說話方式。

阿爾莫蘇走后,我讓妻子把所有積蓄拿出來,大概合計了一下,只有兩萬三千塊。我留了一萬給妻子,說這是給那家人的,把另外的錢裝進口袋就出了門。在一家超市買了一條中華煙,裝在黑色塑料袋里,去往麻娣的學校,在副校長辦公室門口,我徘徊了很久,最終還是敲響了那扇門,但沒人,只好回去。忘了告訴大家,這個副校長叫沙馬古爾。

阿爾莫蘇晚上又來到我家,他說那家人肯要一萬塊了,妻子給了他,但他一直不肯走,旁敲側擊著,我知道他想要一點辛苦費,我是不想給他的,可是又怕他到處傳播謠言,到時候他肯定會說我是吝嗇鬼,最終還是給了他兩百塊錢。他嘴里說不好意思要,手卻已經把錢揣進那個棕黃色的錢包里,然后就走了。晚飯時,我問兒子為什么打人,他說那小子是個陰陽怪,覺得自己讀書厲害,就用一些陰陽怪氣的話嘲諷別人:“他說父親的教誨穿越九座山脈,母親的箴言跨過五條河流,有些人就算父母安在,看起來也像沒人管教,我以為他是在罵我,所以把他打了一頓?!边@是麻娣第一次跟我說這么多話,我問他還想不想繼續讀書,他點了點頭,筷子夾住了一條鴨腿。

第二天我來到副校長沙馬古爾的辦公室,他見到了并沒有驚訝,我把手中的塑料袋握得很緊,手心已經出汗,實話說我還是緊張了,仿佛不是兒子麻娣犯錯,而是我犯錯了在被老師訓斥。但我還是假裝鎮定,沙馬古爾說話的語速很慢,我發現當領導的人說話都慢,把每個字都咬得很緊。他說早就知道麻娣是我的兒子,也問了我的近況,似乎想和我套近乎。我問他能不能不開除麻娣,他拒絕我遞過去的煙說:“我沒抽煙,麻娣其實很聰明,我聽他的班主任說他的理科一直很好,只是偶爾會走神,不怎么上心。我跟校長聊過這個事了,決定還是給他一個記過處分,希望他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回來好好讀書,畢竟只有讀書才能改變我們的命運?!蔽艺酒鹕砀兄x他,然后把黑色塑料袋拿給他,他再次拒絕我,義正詞嚴,我看到他額頭上的傷疤,迅速轉移了目光。我說晚上一起吃個飯,他也拒絕了,說最近父親生病,需要照顧。

臨走時沙馬古爾再次叮囑我,好好教育孩子,但我感覺他是在教育我,就在背過他的瞬間,我心里想:“臉上笑嘻嘻的,誰知道你喉嚨里是不是已經長出了尖利的牙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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